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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部分

1915约翰·克里斯朵夫-第171部分

小说: 1915约翰·克里斯朵夫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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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给人抢了去而很气,便写了一篇“以正视听”的文章。他亲昵的提其他的老朋友克利斯朵夫,——初到巴黎的时期,一切行动都是由他领导的。他说,没有问题,克利斯朵夫是个很有天分的音乐家,但是——(他可以这样说,因为他们是朋友),——修养不够,缺少特色,骄傲得不象话;现在人家用如此可笑的方式去奉承,去助长这种骄傲的脾气,实在是害了他,因为他需要的是一个有头脑、有眼力、有学问、好意而严正的导师,——(这是古耶的自画像)。一般音乐家勉强笑着,表示极瞧不起一个有报纸撑腰的艺术家;他们装做讨厌逢迎吹拍,因为吃不到葡萄而说葡萄是酸的。有些是中伤克利斯朵夫;有些是对他假装怜悯。又有些是回过头来恨奥里维——(那都是奥里维的同文)。——他们素来恨他的强硬,恨他不和他们亲近。其实他这种态度是爱好孤独的成分多,厌恶他们的成分少。某几个人还隐隐约约的说他在《大日报》那些文章中间有利可图。又有几个替克利斯朵夫抱不平,责备奥里维不该把一个娇弱的,老是做梦一般的,精力不足以应付人生的艺术家,——克利斯朵夫!——推到嘈杂的节场上去,使他迷路。他们说这种办法简直把克利斯朵夫的前途给断送了:他虽没有天才,但若用功的话还能有点儿成就,现在被人家的巧言令色冲昏了头脑,岂不可怜!难道人们不能让他无声无臭的耐性工作吗? 
  奥里维很想告诉他们:“吃饱了肚子才能工作。谁给他面包呢?” 
  可是这种话是难不倒他们的。他们很可以非常清高的回答说:“这个吗,不过是小节。人是应当受苦的。” 
  当然,高唱这种禁欲主义的都是上流社会的人。例如有人求某个百万富翁帮助一个穷艺术家的时候,那富翁回答说: 
  “先生,穷有什么关系!莫扎特就是穷死的!” 
  要是奥里维告诉他们,说莫扎特只求生存,克利斯朵夫也决不肯饿死,那他们一定会觉得奥里维趣味恶劣。 
  克利斯朵夫被这些长舌妇的胡说八道搅得厌倦透了。他心里想这种情形是不是要永远继续下去。可是过了半个月,事情就完了。报纸上不再提到他了。但他已经出了名。人家提到他的名字,并不说:“《大卫》的作者”或“《卡冈都亚》的作者”,而是说:“啊,是的,那个《大日报》上的人物!……”所谓声名,就是这么回事。 
  奥里维也发觉这一点,因为他看见克利斯朵夫收到大批的信,而他自己也间接收到不少:写脚本的作家,音乐会的掮客,都来招揽生意;初期的敌人摇身一变而为新朋友,特意来信表示亲善;还有妇女们忙着奇请帖来。为了报纸的特辑,人家提出许多问题来征求他的答案,例如法国人口激减问题,理想派的艺术问题,女人胸衣问题,舞台上的裸体问题,——还问他德国是不是已经到了颓废的阶段,音乐是不是已经完了等等。他们俩看了都笑起来。但尽管心里满不在乎,克利斯朵夫这个粗人也居然接受那些宴会的邀请。奥里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也上那些地方去吗?” 
  “是的,”克利斯朵夫咕噜着回答。“你以为只有你会去看太太们吗?现在也轮到我了,告诉你!我也要去玩玩了!” 
  “你去玩玩?可怜的朋友!” 
  实际是克利斯朵夫在家关得太久了,忽然觉得非出去走走不可。并且他也很乐于呼吸一下新的光荣的气息。在那些晚会里,他照旧厌烦,觉得所有的人都是混蛋。但他回家故意卖弄狡狯,对奥里维说着相反的话。他到处都去,可是同一个人家决不去两回;他会找出古古怪怪的借口,用着骇人的满不在乎的态度,回避他们第二次的邀请,教奥里维看了也认为岂有此理。克利斯朵夫却是哈哈大笑。他到沙龙去不是为了培养自己的声名,而是为了添加他生命的养料,搜集一些新人的目光,举止,语声,以及种种的形式,声音,色彩;因为一个艺术家每隔多少时候就得把他的调色板充实一次。一个音乐家的营养决不能以音乐为限。一句说话的抑扬顿挫,一个动作的节奏,一个和谐的笑容,都可以比一个同业的交响乐给你更多的音乐感应。不幸沙龙里那些面貌那些心灵的音乐,和音乐家的音乐同样枯索,同样单调。各人有各人固定的姿态。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的微笑,那种刻意研求的妩媚,和一支巴黎曲调同样是印板式的。而男人比女人更无聊。萎靡的风迫使一般刚强的人物化为泡沫,特出的个性很快的软化了,消灭了。克利斯朵夫看到艺术家中已死的与将死的人太多了:某个青年音乐家朝气蓬勃,天分极高,结果竟被荣名压倒,只想呼吸那种毒害他的谄媚逢迎的空气,只想享乐,只想睡觉。他二十年后的模样,只要看那个坐在沙龙一角的年老的大师便可知道:有钱,有名,一身兼了所有的学士院的会员,登峰造极,似乎用不着再怕什么敷衍什么,而他却对所有的人低头,怕舆论,怕政府,怕报纸,不敢说出自己的思想,并且也不再思想,不再存在,只象载着自己遗骸的驴子一般在人前展览。 
  而在从前曾经伟大或是可能伟大的那些艺术家和有识之士后面,一定有个女人在腐蚀他们。她们都是危险的,不管是蠢的或是不蠢的,爱他们的或只爱自己的;最好的女子其实是最可怕的:因为她们目光浅陋的感情更容易毁掉艺术家,她们一心要驯服天才,把他压低,把他删除,剪削,搽脂抹粉,直要这天才能够配合她们的感觉,虚荣,平凡,并且配合她们来往的人的平凡才甘心。 
  克利斯朵夫虽是在这个社会里不过走马看花,但看到的已经足以使他感到危险。想利用他、拿他点缀沙龙的女人,不止一个;克利斯朵夫对于低颦浅笑的勾引也不能说完全无动于衷。要不是他有见识,要不是看到周围那些可怕的榜样,他可能逃不过的。但他并不想替那般看守呆子的美女扩充她们的羊群。倘若她们不是紧紧的钉着他,他所冒的危险倒反更大。大家一朝相信他们中间有着一个天才的时候,照例要来摧残他的。这般人看见一朵花就想把它摘下插在瓶里,——看到一头鸟就想把它关在笼里,——看见一个自由人就想把他变成奴隶。 
  克利斯朵夫迷惑了一会儿,马上振作品来,把他们一古脑儿丢开了。 
  运命老是耍弄人的。它会让一般粗心大意的人漏网,但决不放过那些提防的,谨慎的,有先见之明的人。投入巴黎罗网的倒并非克利斯朵夫而是奥里维。 
  他的朋友的成功使他沾到好处:克利斯朵夫声名的光彩也射到他身上。他此刻比较出名了,不是为了他六年来所写的文章,而是为了他发见克利斯朵夫。所以克利斯朵夫被邀请的时候也有他的分;他陪着克利斯朵夫去,存着暗中监督的意思。但大概他太专心干这件任务了,来不及再顾到自己。爱神在旁边经过,把他带走了。 
  那是一个头发淡黄的少女:清瘦,妩媚;细致的鬈发,象波浪般围着她的狭窄而神情开朗的额角,淡淡的眉毛,沉重的眼皮,碧蓝的眼睛,玲珑的鼻子,微微翕动的鼻孔,有点凹陷的太阳穴,表示任性的下巴,清秀而肉感的嘴,嘴角向上,很有风韵的笑容仿佛是纯洁的田野之神的笑容。她的脖子长得又长又细,身材细小而苗条,年轻的脸显得很快活,也有点若有所思的神气,笼罩着初春的恼人的谜。——她叫做雅葛丽纳·朗依哀。 
  她年纪还不到二十岁。家庭是信旧教的,有钱,高尚,头脑很开通。父亲是个聪明的工程师,心思灵巧,做事能干,胸襟宽广,能够接受新思想。他靠了工作,靠了政治关系,靠了他的婚姻,挣了一笔财产。太太是金融界里一个十足巴黎化的漂亮女人,他们的婚姻可以说是爱情的结合,也可以说是金钱的结合,——在这般人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爱情的结合。金钱是保留了,爱情可是完了。但还留下一些残余的光辉,因为双方当年都是很热烈的;可是他们并不过分的自命为忠实。各干各的事,各寻各的快乐,彼此照旧很投机,象两个自私自利的好伙计一样,一方面觉得问心无愧,一方面也很谨慎。 
  女儿是他们中间的桥梁,同时是暗中争夺的对象:因为他们都非常疼她。各人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面目,自己的缺陷,——那是各人特别喜欢而被儿童的妩媚加以理想化了的;双方都费尽心机想把女儿抓在自己手里。这个情形自然瞒不过孩子;并且儿童都有一种天真的想法,把自己当做是宇宙的中心,所以她尽量利用机会,刺激父母,使他们比赛谁更爱她。任何使性的行为,倘使一个表示反对,她有把握得到另外一个的赞许;而早先那个反对的因为自己被疏远而气恼,会进一步答应更多的条件。这样她就受着过分的溺爱;幸亏她天性中没有什么坏的成分。——当然她象所有的儿童一样很自私,但因她太受宠太有钱了,从来没遇到阻碍,所以她的自私更带点病态的意味。 
  朗依哀夫妇虽然疼女儿疼到极点,可决不为她牺牲一些他们个人的方便。白天大部分时间,他们让孩子一个人玩儿。因此她并不缺少幻想的时间。由于早熟,由于人们当着她的面说的不加检点的话——(他们并不为她而有所顾忌),——她六岁的时候就对拿在手里玩的小娃娃讲着恋爱故事,其中的人物是丈夫,妻子,情人。不用说,她这是没有邪念的。等到有天她咂摸到说话后面有着感情的影子,她的故事就不拿小娃娃做对象而给自己保留起来了。她天真无邪,可是欲魔已经在远远的叫吼,仿佛在地平线那一边的、看不见的远钟,有时风中传来几阵声音,不知从哪儿来的,只觉得自己被它包裹了,脸红了,又害怕又快活的喘不过气来,但你对这种情形完全莫名片妙。随后音乐没有了,象来时一样的突兀。什么都听不见了。仅仅有些嗡嗡声,隐隐约约的回音,在碧蓝的天空融化。你只知道应当上那边去,在山的那一面,越快越好:幸福就是在那个地方。啊!要到了那儿才好呢!…… 
  没到达以前,她对于那边的情形想入非非的作着种种猜测。以这个女孩子的头脑而论,要猜到那未来的境界简直是桩大事。她有位年龄相仿的女朋友,西蒙纳·亚当,常常跟她讨论这些重大的问题。各人拿出十二岁上的聪明与经验,听到的谈话和偷看的书作参考。两个小姑娘提着足尖,抓着石头,想从旧墙上瞻望自己的前途。但她们白费气力,以为从墙缝中窥到了什么,其实是一无所见。她们天真烂漫,便是淘起也不无诗意,同时也有巴黎人喜欢嘲弄的脾气。她们说了野话而完全没觉得,并且拿小事看做天一样大。可以在家到处搜索而无人敢阻止的雅葛丽纳,把父亲的书都翻遍了。幸而她的无邪与纯洁的本能,使她没有受什么坏影响,只要一幕稍稍露骨的景象,一句稍为放肆的话,她就不胜厌恶,立刻把书扔掉了;她在下流的队伍中穿过,有如一头小猫在脏水洼里跳出来,居然没沾到泥浆。 
  小说并不怎么吸引她:那太明确太枯索了。使她心儿颤动而怀着希望的,却是诗人的——当然是谈爱情的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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