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莱蒙特:福地-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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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跑到书桌前,推开椅子,乒乒乓乓地拉抽屉,把一个花瓶碰到地上,又把一夹子纸掉在地上,捡纸的时候带翻了几把椅子,又找墨水,咚咚咚地使劲跳来蹦去,啪啪啪地直摔门。
“你今天要干什么?”老人咕哝一声。他心神不宁地注意倾听着,虽然有点聋,却捕捉到了越来越往屋里灌的含糊而奇怪的呼叫声。
“我太笨手笨脚……太笨了……连卡罗尔也看出来了!
……”她辩解说,无缘无故地笑了半晌。
她跑进了另一个房间,好从窗口远望工厂。
一声惊叫从她胸口里迸发出来,不知不觉,因为她瞧见了波涛般的大火,在工厂上方越烧越高、越广、越可怕。
“出了什么事?”病人问,他听见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在门上碰了一下……”她一面小声说,一面抱住头,好掩饰惊恐的神情,稍微镇静一下。
她象害了热病一样,浑身颤抖起来,五脏翻滚,站也站不住了。
传来了沙哑的号声,救火队风驰电掣地穿过街道。
“安卡,这是什么?”
“几辆马车,走得太快……”她胡乱回答。
“我听着好象是什么音乐?”
“雪橇的铃响呢!……铃响!……我给您念点书听听吧,好吗?”
阿达姆先生点了点头。
她压住了心头的强烈不安,以超人的毅力控制住自己,开始念起来。
她念得声音很大。
“我听见啦……听得见……”阿达姆先生不耐烦地咕哝说。
她不断地唠叨,继续念了下去。她不知道念的是什么,一个字也不懂,一个字母也看不见,烧得火辣辣的大脑不过是在编造故事。她的全部心思、全部意识都在从大火熊熊的工厂里冒出来的呼叫、爆炸声及其回声的波涛上起伏不停。
屋里虽然点着灯,火灾的血红色光亮依然映红了窗帘。
但是她继续念了下去。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无以形容的恐慌撕碎了她的脑子;因为竭力忍耐,汗珠盖满了她那好象从唬人面具中拓出的僵凝住的苍白的脸;紧锁的眉毛掩蔽着发红的眼睛;她的嗓音时时中断、变调。一种尖厉的、可怕的痛苦咬啮着她的心,揉搓着她,窒息着她,她几乎就要发疯了。
但他还保持着镇静。
呼叫喧嚣声已经十分清晰地飞到屋里,墙壁倒塌和屋顶整片坠落的沉闷轰隆声时时刻刻震撼着整座住宅。
“轻点吧……轻点吧……轻点吧……耶稣啊!饶了我吧!……”她祈祷着,跪在耶稣面前,竭尽全力地乞求赦免。阿达姆先生常常打断她的朗读,越听越六神无主了。
“有人嚷呢!好象是在卡罗尔的工厂里……瞧瞧去,安卡。”
她早就瞧见了。
她从隔壁房间里望见,整座工厂都着起大火,大火象狂风暴雨一样在所有的车间上面肆虐,把层层火浪抛向天空。
“没什么……没什么……爸……刮大风呢……风太大了……”她使出最大的力气叫道。
她接不上气来……绝望了……束手无策……又惊又怕……她清晰地预感到,这场火灾要断送父亲……
“怎么办?……怎么不见卡罗尔?……要是这所房子也着起火来呢?……”
这些念头象灼人的闪电一样一掠而过,无边无际的惶恐使她头脑发麻,身上的力量顿时消失殆尽。
不行了,她再也念不下去了。
她在屋里乱转,跌跌撞撞,叽哩呱啦地搬动茶几准备喝茶。
“刮大风呐……爸您不记得库鲁夫那场大风吗?……那场暴风把咱家林荫道上的白杨树连根拔起、都吹断了?……上帝啊!……当时我多害怕……还有……今天……现在……我又听见了叫人胆寒的风声……嘎嘎的断裂声……树干折了,哼哼呢……风嚎叫得太怕人……上帝啊……上帝啊……真吓死人……”
她说不出话了,嗓音哑了。片刻之间,她呆若木鸡,耳朵里全是大火的呼呼声,惊吓得僵住了。
“那边出事了。”病人说,挣扎着要起来。
她醒过来后,告诉他根本没事,就跑进小客厅,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劲儿,竟把钢琴推到了敞开的门前,开始弹奏一首狂暴的、野性十足的嘉洛舞曲。
琴声充满狂热和欢乐,灌满了住宅,滚出了强劲的节奏,一阵高过一阵,叮叮咚咚连成一片,变成一阵阵狂暴的旋风,的确淹没了大火的呼啦呼啦声,恢复了阿达姆先生脸上的平静,甚至给他带来某种快慰。
安卡越弹越用劲,不一会儿,一声刺耳的嘎巴声,琴弦断了一根,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听见;泪水夺眶而出,纵横满脸。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理解,她如痴如狂地弹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拯救父亲。
突然整座房子颤动了,画都从墙上飞下来,爆发出轰隆隆的一声,好象半个世界都坍塌了。
阿达姆先生竟然扑到窗前,一把拉下窗帘,大火的亮光象一道鲜血的激流一样冲到他的脸上,灌满整个房间。
“工厂!卡罗尔!卡罗尔!……”他嗫嚅一声,随即摔倒在地上,两只手捂着喉咙,痉挛地抖动着,蹬着双腿,僵硬了的手指撕着毯子,象憋住了气似的呼哧着。
安卡向他扑去,呼唤用人,拉铃,可是没有人来。她努力唤醒他,挽救他,但一切都归于徒劳:他连一点气也没有了,她发疯地跑到门外,开口呼救。
顷刻之间,许多人伴随着维索茨基马上来了。维索茨基正在忙着救助烧伤的工人。可是为时已晚:阿达姆先生已经停止呼吸,而安卡,则倒在他身边,晕过去了。
工厂在继续烧着。
大火冲阿达姆先生发出,并把他震死的那声巨响,是锅炉的爆炸响声。锅炉飞上了天,同时带上去了半个车间;它象一个燃烧着的彗星一样,划出一条大抛物线,然后掉在老巴乌姆的工厂前列车间上,打穿了屋顶,碰裂了天花板,砸碎了第二和第三层地板,一直钻到一层大厅,哗啦啦地抛下的房子的碎块也着起火来。
燃炸之后博罗维耶茨基工厂的大火蔓延得越来越猛。
透过炸烂的墙壁,好象透过触目惊心的伤口一样,火焰和浓烟一忽儿呼呼地奔流,一忽儿狂野地、发了疯似地呼啸着,用它的血红色臂膀包拢了一切。
救火队虽然奋力抢救,车间还是一批又一批地烧起火来;大火象活动的魔鬼一样,在墙壁上乱爬,在屋顶上乱攀,象道道血流一样在院子上空躜动,最后汇合为一,又象卷着巨浪的狂风,泛滥在整个工厂里。
黑夜的猛烈大风更令人胆战心惊,大风助长火势,把它象蓬松的头发一样抛向四面八方。
屋顶连连坍塌,血红色的灰尘和令人目眩的火雨又向上迸发,飞上左邻右舍,飞上城市,飞入黑夜。
呛人的滚滚浓烟充满了厂院,象黑雾一般盖住了院墙。透过这片黑雾,火蛇嘶嘶地叫着扭动着,一群群血红的妖怪互相追逐,伸出摇晃着的脑袋。
层层楼板塌了下来,烧焦的内部设施震耳欲聋地坠落在火海之中,墙壁断裂,顿时变成一堆瓦砾。
大火所向无敌,人已经退避,因为他们必须去保护隔壁特拉文斯基的工厂,扑灭巴乌姆工厂里的火。
莫雷茨声音沙哑,汗流满面,焦急万分,还在继续奔跑着、呼喊着,可是在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嚷声中,谁也听不见他的话。这个时候,撒满了前不久盖房子剩下的砖瓦垃圾的院子里酷热难当,火焰从四面冒出,象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咆哮着,蜷缩片刻之后,重又抬起了可怕的头,摇晃着,同时兴高采烈地嗥叫。这个时候,被火烧着的纱团,各种烧烂了的材料又从内部飞窜出来,象凶狠的火鸟一样,呼啦呼啦地飞向空中。
大火的威力就是这样。众人已经沉默,麻木地站着,毫无办法,呆得发傻,心头的惶恐无法言表,只好后退。从所有的人心里不时发出惊骇的呼号声;但是这声音在喧嚣和破裂断折声中,在大车间倒塌时坠落的机器的苦难呻吟中,在墙壁坍塌的呼噜哗啦声中,在大火的野性的、疯狂的嘶嘶的乐调中,已全然听不到了。
大火气势汹汹地唱出胜利凯歌,在昏黑的夜幕中吹拂着红色的大布单,在房顶上疯狂地翻滚、呼号、嘶鸣、嚎叫,用血红的獠牙咬着墙壁,撕碎机器,舔着钢铁,还把残碴烧毁、拉走、踩在脚下。
到了清晨,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大火的力气耗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工厂石墙,没有屋顶,没有梯板,没有窗户;只剩下了赤裸裸的骨架,熏黑的、还在坍倒的墙壁,只剩下了酷似满是窟窿、洞洞冒烟的大箱子一样的框架,在箱子底上,烧剩下的余火还在蠕动,象水螅虫那样,用血红的舌头吸吮着工厂尸骸中残存的一点力量。
在灰暗、阴沉、雪越下越大的清晨,博罗维耶茨基赶到了现场。
从马车上跳下来后,他径直奔赴厂院。
他在瓦砾堆和浇了水仍然冒汽的木梁中间站住了,眼睛缓慢环顾着那破损得象烧毁的破衣服样的房架,他的辛劳和理想的名副其实的葬身之地,一堆一堆焚烧后的灰烬。他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瞅着这些地方。
他连一根神经也不为痛楚牵动。惊惶、恐惧和惴惴不安,在火车上曾叫他发疯,由于他亲眼目睹了现实,忧烦反而化为乌有。他越看越冷静,脸上盖上一层严峻肃穆的表情,而心里则涌现出愤怒、痛恨和反抗的情感。
莫雷茨带着一大群各种各样的人来见他,他跟他们见面很冷淡,很平静,听了他们七嘴八舌讲述火灾的始末。
他什么也没问,径直到办公室去了。办公室和几乎是空无一物的几间成品仓房倒是幸免了火葬。
这些低矮平房只是屋顶受到了一点损坏。
老亚斯库尔斯基被火烫了,正在办事室呻吟。维索茨基在照料他。
博罗维耶茨基透过破烂的窗口又望了望还在冒烟的瓦砾堆,然后用虽然低沉,却很坚强的声音对莫雷茨说:
“有什么办法!又得从头作起啊。”
“是的,是的!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呢!我都病了,为自己担心……真是不幸,不幸……我进城了,唉,看守来了,来得倒好,还不如慢点来呢。忽然有人说,博罗维耶茨基厂里着火了……我赶了回来的时候,整个纺纱车间都是大火!当时我多心痛、多心痛啊!”
他又悲悲切切诉苦,装出绝望和痛不欲生的样子,却又急急忙忙闪了闪眼珠子,暗地里对着卡罗尔察颜观色。
博罗维耶茨基听了半天,最后,实在听腻了他的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便轻轻俯下身子,冲他耳边轻轻地说:
“别东拉西扯了,这是你干的!”
莫雷茨猛地退了一步,开始吼叫:
“你是疯子!你胡涂了,你!……”
“我说的是正经话。”
他又转向马泰乌什;马泰乌什满面泪痕,浑身泥垢,亲吻他的双手,还含含糊糊地嘟囔了几句。
卡罗尔明白:有人死了。
“谁死了,说清楚!”他不耐烦地嚷了一句。
“老太爷!唉,上帝,我们都跑去了,可是老太爷已经没气儿了,小姐晕在地上……”
“你听着,糊涂虫,别胡说八道,留神我把你脑袋在门框上撞碎!”卡罗尔嚷着向他逼近一步。
“阿达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