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上半部)作者:余华-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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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哈哈咯咯地笑着,哈哈笑着的是男人,咯咯笑着的是女人。李兰这时候浑身哆嗦,她都不敢去拉宋凡平的衣服了,她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新婚的丈夫。宋凡平已经忍无可忍了,这些人走去的时候还在一唱一和,他们说:
“母鸡呢?”
“母鸡等公鸡淹死了就再嫁嘛。”
宋凡平吼叫起来了,他伸手指着说话的那个人:“你回来!”
这些人全部都回过头来了,三个男人加上三个中学生,还有唢呐个女人加上两个男孩。宋凡平看到他们全都站住了脚,就说:
“你们给我回来!”
这些人嘿嘿笑了起来,三个男人和三个中学生走到了宋凡平跟前,将他团团围住,三个女人拉着两个孩子的手站在一旁看戏似的看着他们。他们人多势众,他们嬉笑着问宋凡平,是不是要请他们喝喜酒?宋凡平冷笑着说,没有喜酒,只有拳头。他伸手指着中间的一个人说: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那个人坏笑着问:“我刚才说什么了?”
宋凡平迟疑了一下后说:“你说了母鸡什么......”
那个人“噢”地一声说他终于想起来了,他问宋凡平:“你要我再说一遍?”
宋凡平说:“你要是敢再说一遍,我就揍烂你的嘴。”
那个人看看身边的同伴,还有三个中学生,嬉笑着说:“我要是不说呢?”
宋凡平童铁匠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没有和后来的胖屁股女人结婚。膀粗腰圆的童铁匠左手拿着铁钳,右手抡着铁锤,一边打铁,一边看着李光头,他知道李光头正在干什么,他心想这么小的一个小王八蛋竟然也自己和自己搞上了。童铁匠一走神,差点将铁锤砸在了自己的左手上,他像是碰着了火似的扔了铁钳,他把自己吓了一跳,他骂骂咧咧地放下铁锤,问正在长凳上急促喘气的李光头:愣了一下,随后苦笑着挥挥手说:“你们走吧。”
那些人这时候哈哈大笑起来,那三个中学生用身体挡住宋凡平,齐声说:“公鸡淹死了,母鸡再嫁人?”
第六节(3)
宋凡平举起的拳头又放了下去,他看着这三个中学生摇了摇头,他推开他们准备回到屋子里去。刚才那个人这时说:
“什么母鸡再嫁人?母鸡再嫁鸡!”
宋凡平转身就是一拳。他的转身,他的出拳,又快又准又猛,把那个人打翻了过去,就像是一条扔出去的旧被子。李光头和宋钢张了很久的嘴巴,因为这一拳,“砰”地一声合上了。
那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时候满嘴的血,他往地上呸呸呸,吐出来的口水鼻涕也全是血。宋凡平打出一拳后向后一跳,跳出了他们的包围。当他们扑上来时,宋凡平蹲下身体,伸直了右腿扫了过去。李光头和宋钢就是从那时候知道什么叫扫荡腿,宋凡平一条腿扫倒了三个男人,还将那三个中学生绊得跌跌撞撞。
他们爬起来再次扑上来时,宋凡平的左腿蹬了出去,蹬在一个人的肚子上,这个人嚎叫着倒地时也掀翻了他身后的两个人。这三个男人和三个中学生满脸的诧异,他们互相看了又看,仿佛在想着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宋凡平握紧拳头站在他们的对面,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叫了起来,他们要把宋凡平围起来。这六个人立刻把宋凡平围在了中间,宋凡平挥着拳头声东击西,刚刚冲了过去,又被他们赶上来围在了中间。接下去兵荒马乱了,谁都看不清他们在那里干些伸了,他们有时候像是包子似的挤成一团,有时候又像爆米花一样散了开去。
那两个比李光头和宋钢大三四岁的男孩这时候趁火打劫,走到李光头和宋钢面前,每个人拉过去一个,扇他们的脸,踢他们的脚,还吐了他们满脸的口水鼻涕。刚开始李光头和宋钢毫不示弱,也伸手扇他们的脸,抬脚踢他们的腿,也把口水鼻涕往他们脸上吐。可是李光头和宋钢的手短,扇不到他们的脸;脚短,踢不到他们的腿;因为年龄小,就是口水鼻涕也没有他们多。几个回合下来,李光头和宋钢知道自己输定了,两个孩子只好哇哇大哭。
宋凡平听到了两个孩子的哭声,他一个对付六个忙不过来,没工夫来照料他们。李光头和宋钢只好哭叫着跑到李兰的身旁,李兰那时候哭得比李光头和宋钢还要汹涌,她向宋凡平的邻居们和那些路过这里看热闹的人连连哀求,哀求他们去帮帮他的新婚丈夫。她一个一个地哀求他们,李光头和宋钢拉着她的衣服一步一步地走着,那两个男孩跟在后面继续扇李光头和宋钢的脸,继续踢李光头和宋钢的腿,继续把鼻涕呼呼地吸到嘴里,再呸呸地吐到李光头和宋钢脸上。李光头和宋钢哭叫着哀求李兰帮帮他们,李兰哭叫着哀求围观的人去帮帮她的丈夫。
宋凡平的邻居里和看热闹的人群里终于有人站出来了,先是两三个,接着是十多个,他们冲上去将那六个围打着宋凡平的人拉开来,把他们拉到一边,把宋凡平拉到另一边,这些人挡在了中间。这时的宋凡平眼睛肿了,嘴巴鼻子出血了,衣服也撕破了;另外的六个人也是差不多的鼻青脸肿,只是他们的衣服还没有撕破。
这些劝架的人开始两边做起了工作,他们对宋凡平说,谁家丢了鸡都会心疼,谁家丢了鸡都会说些难听的骂人话;他们对那些人说,人家今天是新婚大喜的日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平常日子也得看新婚日子。他们把宋凡平往屋子里推,把那些人往街上推,他们说:
“算拉,算拉,冤家易解不宜结,宋凡平你回屋去,你们回家去。”
伤痕累累的宋凡平仍然昂首站在那里,这些人也是死活不愿意回去,他们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他们不依不饶,说这事不能这样完了,这事总得有个说法,他们说:
“最起码也得赔礼道歉......”
中间劝架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让宋凡平给他们每个人都递上一支香烟。按照那年月的规矩,打完架递上香烟算是认输,算是赔礼道歉。这些人一想也就答应了,起码在面子上赢了,他们说:
“就这样吧,今天就放过他了。”
劝架的人又走到宋凡平面前,不说递香烟是赔礼道歉,只说给这些人递上结婚时的喜烟。宋凡平知道递给他们香烟是什么意思,他摇了摇头,他说:
“没有香烟,只有两个拳头。”
宋凡平说完这话以后,看到李兰哭肿的眼睛,看到宋钢和李光头的脸上挂着自己得泪水和别人的鼻涕口水。他突然满脸的忧伤,他那么站了一会后,低头走进了屋子,拿着一盒香烟又低头走出来,他一边拆着一边走到三个男人和三个中学生面前,从里面一支一支抽出来,一支一支递给他们,连那三个中学生都给了。当他递完香烟转身走回来时,那几个人在后面嚣张地叫着:
“别走,给我们点烟。”
宋凡平忧伤的脸立刻变成了愤怒的脸,他将手里的香烟往地上一摔,正要转身重新去战斗的时候,李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李兰哭着低声哀求他,李兰说:
“让我去,让我去给他们点烟,让我去......”
李兰拿着火柴走到这些人面前,她站在那里先将眼泪擦干,然后才划燃了火柴,挨个给他们点燃嘴里叼着的香烟。那个名叫孙伟的长头发中学生吸了一口香烟以后,故意将烟雾吐在了李兰的脸上。
宋凡平看见了,这一次他没有愤怒,他低下了头,转身走进了屋子。李光头看见他的继父走进去的时候流出了眼泪,这是李光头第一次看见宋凡平的眼泪,一个强大的男人哭了。
李兰给他们点完香烟以后,将火柴放进口袋,走到李光头和宋钢面前,她撩起衣角擦干净两个孩子脸上的泪水,还有别人吐在上面的鼻涕和口水,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跨过了门槛走进了屋子,然后她转身关上了屋门。
从不抽烟的宋凡平坐在屋角的凳子上一口气抽了五支香烟,他的咳嗽声听起来像是在呕吐,他往地上吐着的口水,吐着痰,里面全是血。他让两个孩子非常害怕,他们惊魂未定地坐在外屋的床上,他们挂在床边的四条腿瑟瑟打抖。李兰双手捂着脸靠门而立,她的眼泪还在流,从她的指缝里流了出来。宋凡平抽完了五支香烟以后站了起来,他脱下被撕烂的衬衣,擦干净脸上的血迹,他又用脚上的凉鞋擦起了地上血糊糊的痰和口水,然后他走进了里面的房间。
过了一会儿宋凡平出来时像是换了一个人,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背心,他虽然鼻青脸肿,可是笑容满面,他向李光头和宋钢伸过来两只拳头,他说:
“猜一猜里面是什么?”
两个孩子摇起了头,他们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他的两只拳头伸到了他们的眼皮底下,手指张开后,他们看到两颗硬糖在他的两只手掌里,他们终于笑了起来。宋凡平剥掉糖纸,将硬糖放进了两个孩子的嘴中,两个孩子的嘴巴甜起来了!上午的时候他们就想着让自己的嘴甜起来,直到太阳快落山了他们的嘴巴刚刚开始甜起来。
宋凡平走到了李兰面前,他仍然鼻青脸肿地笑着,拍着李兰的背,摸着李兰的头发,又凑到李兰的耳边说了很多话。李光头和宋钢坐在床上,吃着让满嘴都甜起来的硬糖,他们不知道宋凡平说了什么话,只看到过了一会儿李兰笑了。
这天晚上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宋凡平做了一条鱼,炒了一碗青菜,李兰从她的行李里拿出一碗早就煮好的红烧肉。宋凡平拿出了一瓶绍兴黄酒,给自己倒了一盅,给李兰也倒了一盅,李兰说她不喝酒,宋凡平说他也不喝酒,宋凡平说以后谁都不喝酒,但是今晚的酒一定要喝,他说:
“今晚喝得是自己的喜酒。”
宋凡平拿起酒盅,举在昏暗的灯光下等待着李兰,李兰也将酒盅举了起来,宋凡平将手里的酒盅和她碰了一下,李兰羞涩地笑了。宋凡平将黄酒一饮而尽,嘴里的伤风让他疼歪了脸,然后他像是吃了根辣椒似的伸手在张着的嘴边扇着风。他让李兰也将酒喝下去,李兰也是一饮而尽,等李兰放下了酒盅,他才将酒盅放下。
第六节(4)
李光头和宋钢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他们的头刚刚伸到桌子的上边,他们的下巴搁在桌面上,就像他们父母的手搁在桌面上一样。宋凡平和李兰轮换着给两个孩子的碗里夹了肉,夹了鱼,夹了青菜。李光头吃了一口肉,吃了一口鱼,吃了一口青菜加米饭后,就不想再吃了,他扭头看着身旁的宋钢,轻轻说了声:
“糖。”
宋钢正在美滋滋地吃着鱼和肉,听到李光头的话以后,他也不想再吃鱼和肉了,他也轻轻说了声:
“糖。”
两个孩子知道鱼和肉的美味,这样的美味他们一年也就是尝几回,可是他们更想吃到糖,他们的嘴巴甜了没多久,现在又咸了,他们说想吃糖,先是轻声地说,接着响亮地说,最后叫叫嚷嚷地说,他们叫嚷出来的只有一个字:
“糖、糖、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