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作者:胡行-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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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的棉衣,白天冷时穿在身上,晚上冷了做被子,先生你轻些儿捏放,手重了扯下一支袖子我连补的也没有。”邹临同气急败坏的道:“你这把年纪怎地不去偷一次抢一次?若是年轻时做些没本钱的买卖老了也不至这样穷困。”那老汉又摇手笑道:“不瞒你说,我老汉年轻时做的金钱帮老大,得罪的人多了在江湖上混不下去跑到这里一窝几十年。我常告戒相熟的渔工,人这辈子最要不得的就是作恶多端,老了连个相互看守的人也没有,到现在一看,只几片硬邦邦的生鱼干是老天特意叫我吃得长久的。”
邹临同越听心中越不是滋味,暗道:“好似在说我一般,也这样得罪人作恶多端,也一样要去山林中钻一辈子,他奶奶的难道老子到老了也如这什么金钱帮几十年前的老大一般咬腌渍的生骡肉么?”心中一酸,捂着脸呜呜的哭起来。那老汉见他失声痛哭到大出意料之外,有心相劝,苦于不知道其垂泪原因,若是因为生鱼干亦或黑糊糊的大衣还是棉被不习惯而哭,自己就劝也没用,只好摇摇头走开,任邹临同一人在舱内伤心。
邹临同哭了一会哭累了,连泪水也不擦便倒在船板上呼呼睡去,却发了个美梦,梦见自己又得着了一部时光机器返回大屠杀那晚,自己带了几千手下围住那些真凶手把手的的抓到警察局请功。几十万市民将他簇拥到高处抛洒鲜花,武汉市市长吴国桢面含笑意给他胸前授勋,并诚意请他担任警察局长一职。言毕双手执出一方大印请之听封。邹临同端正领取,拿到手上看那方大印,却是一只破了口的瓷碗,中盛几块撕碎的干鱼片,那干鱼片上突的生出几枚利刺扎到他唇上,不禁一惊,手脚缩时梦已经醒了。面前那老汉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煮鱼干片正瞪着他看。邹临同一骨碌坐起来喝道:“你看我做甚?”那老汉道:“我叫你起来吃东西,你嘴里叽哩咕噜的答谢市长盛情。我猜你正在做美梦,想偷看一下你面上的贪婪表情。”邹临同大声喝道:“这可看够了罢?”那老汉道:“原来人贪婪时面孔这么可憎,怪不得我落到这样下场,没要我性命便说明我当年还略有点人味。”邹临同一怔,点点头道:“你活了几十年,今天到是让我点醒了你。”那老汉点头道:“没错。”将碗递给他道:“虽然不合你胃口,总是比先要软些,将就吃一点吧。”又坐到他对面点了一支枯干的芦苇杆儿咬在口中慢慢吸食,面现沉思状。
邹临同喝了一口鱼汤,又苦又涩,且有一股难闻的怪味。捏着自己鼻子硬灌了一口又咬了半枚撕碎的鱼干,那鱼块经水一煮的确软了许多,吃到嘴里已不似先的那般又硬又韧了。腹中略有暖意,精神顿时一振,说道:“老头,你想些什么?看你面上表情到像是在做诗。”那老汉不可置否的喔了一声,并未回话,过了一会才开口道:“年轻人,或许几十年就是老天叫我在这里等你来点醒我的。当年我没命介逃到这江边就死也不肯再过去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邹临同道:“多半你的仇家就在对面。”那老汉笑道:“是啊,这仇家与我青梅竹马,我出去做金钱帮大哥吃喝嫖赌什么都来,偏偏将她忘得一干二净,末了无路可逃时这大的天地我只一命的往这里来。我知道天下只她一人或肯收留我,逃啊逃的在这水边觉着实在没脸去求她,又不肯再离开她一步,便隐姓埋名窝她家对面数十年。现下也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我这便要过江去看看,看完便去对面的宝通寺出家。我欠人太多了,日后求佛爷保佑她大富大贵。”
邹临同笑道:“你这是放的马后炮。你跑到这里时便去求她宽恕,她虽会发些脾气,终归是要和你睡到一起的,现在去假惺惺的念什么经让她知道了定会在心里骂你假做。你看看我,我要过去长江便回自己老家,那里有个邻村的小妹是自小许配我的,老子一回去便去找她,也不求她原谅,先睡了再说。女人叫人睡了这便老老实实跟你一世了。”那老汉哼了一声道:“你能这般想还以为老天会让你回去么?”邹临同放下碗说道:“这样罢,我们打个赌,我们一同过江,你见了自己老相好后去做和尚,我依旧回去找我的旧人,两年之后我带她来你庙里烧一柱香,你看见这柱香时便在大雄宝殿里脱下僧衣还俗。我若输了,过两年便来做你徒弟。”那老汉笑道:“两年后你不来我也拿你没法,这个赌不公平。”邹临同道:“怎地不公平?两年后我不来便说明我娶不到那小妹,这就是我输的证明,不来做你徒弟你大可念什么经咒我不得好死。”那老汉将手中的芦苇杆磕去火灰笑道:“你到当真了,我也不会做那缺德的事,你输了不来我只明白你是个没什么信用的小人好了。”邹临同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老子到时候预先在外面多找几个妓女候你还俗。”
吃过鱼汤,那老汉将小舟略作清扫,把一众杂物全部抛到江水里,只留一舟、一橹。因为江面浪大,小舟夜里不好渡,只能在白日浪小时过去。渡到一半已是江心,从下游开过一只缉私的汽艇,上面的人用话筒喊道:“那只小船停住了,这里要搜查。”邹临同吓了一大跳,对那老汉悄声道:“不要停,只管划。”那老汉将橹往船板上一抛气呼呼的道:“不看见过来的是汽船么?我这大把年纪你叫我同这洋机器赛跑?”邹临同见那汽船越来越近,在小船内寻了一番,指望能够寻到一把灰土或是黄泥也好涂在面上遮掩,无奈方才那老汉一心求佛,已舍却了一应的家当,别说灰土黄泥,舟上连臭虫也找不到一只。
邹临同仰头长叹,暗道:“叫这前任金钱帮老帮主说中了,看样子我过不了这长江。”
那缉私的汽船靠过来,上面有人大声喝问道:“你做什么?”那老汉仰头答道:“长官,我这是要过江。”汽船上那人又喝问道:“船舱里有些什么?”那老汉答道:“并无其他东西,只一个客人说要随我同行。”那人道:“客人?长的什么样子?”那老汉道:“长什么样子?也就是一张脸上生了鼻子眼睛,喏喏,与我是一个模样。”那人哈哈笑道:“你这老家伙还挺会说些笑话,叫你儿子出来问话罢。”邹临同一愣,心想:“怎么以为我是这老东西的儿子?”那老汉亦笑道:“不瞒长官,他得了风寒,方才到汉口请医生打过洋针剂,现下正在里面躲江上的冷风,长官能不能屈些尊架到里面看看?”那人犹豫了一下道:“既是有病,就快些回去吧。这几日市里在通缉一个叫邹临同的斧头帮人物,大约二十七、八岁,生得到有些英俊,老家伙你若看见这模样的人千万小心,他前两日带手下杀了千把条人命。”另一人道:“老郑,不要与他浪费时间了,还有那多的水路要搜呢。”那老郑道:“好罢,我们走。”
待那艘缉私的汽艇开远了,邹临同在船舱里面问道:“喂,老家伙,方才可多谢你了。”那老汉瞪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方才他们要找的斧头帮邹临同?”邹临同正色道:“如今大家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你方才供了我出来到也没事,现在就是再叫他们回来也只能算是我的同谋。不过你信我,我并没有杀千把条人命,这是有人栽赃嫁祸,你救我是未进佛门先立功德。你看,我又与你了些好处不是?”那老汉拾起橹边摇边道:“难道你平日未杀过人么?帮会的内幕我多少知道一点儿,这叫猫不嗅没腥味的木鱼,我救你还不知道佛爷会不会宽恕。”邹临同冷笑道:“这话说得好,你自己承认做过金钱帮老大,身上的腥味一定不少,你去念经做和尚佛爷会宽恕你么?”那老汉叹息道:“算了,我说不过你,不过我看你身上的性子还未收起,两年之约不与你赌了,赌了你也做不到。”邹临同大笑道:“你这老家伙是怕了,怕我日后看你当众还俗。好吧,我也不强人所难,这便依你。”
小舟靠岸,两人一同上了长江南岸,走了几里路后便是分手时。那老汉先先要去看自己一直不敢见面的女人,邹临同则寻思沿市内的东湖去到武汉大学,在大学附近休息数日再往南走。不过大学校中多半是有报纸订阅的,那些早报晚报上肯定刊有自己的通缉令,一旦叫人发现又得惶惶逃窜了,须得略做改扮,比如在脸上糊些黑土,比如头上戴个斗笠,再比如在脸上粘些胡须。一想到粘胡须脑中灵光一闪,他是在法国留过学的,虽未完成学业,却也知道校园中有许多的社团协会。诸如车协、歌协、武术协会等等,亦有喜欢表演新派话剧的话剧协会,这些协会中定有些表演用的道具,偷偷取来稍做改进便可粘到自己面颊上。当下决定黄昏时分潜入武大校园打听这些协会的场所。
在野地里忍了一白天,黄昏时分从靠东湖的水边偷溜进去,校园中三三两两的有许多饭后散步的学子,亦有在林中练声的歌者。邹临同在背光处问过几个路过的学生关于话剧协会的场所,皆答不知。看看天色已黑了,他这才大着胆子跑到路中间拉人寻问。因他年纪大过一般的学生,人家多将他当作园内的年轻教授,答复中颇显得详细,即便不知道话剧协会的,亦会真诚指点武术协会所在请他去那里寻问。邹临同问了半天,终于有一个知道的,那人还垂头丧气的道:“新派话剧中缺少女性演员,差不多已经叫戏剧协会吞并了,因为那里男生可以反串花旦的。您要参加话剧协会,须得准备面对独角戏。”邹临同暗道:“现下老子可不就在唱独角戏么?还以为我不会?”又问道:“独角戏我也看见过,演得好时并不比别的差,此刻我便一定要去话剧协会,你只告诉我地址罢。”那个学生说了个地址,邹临同在这里到不敢“老子”“他妈的”乱叫,谢过之后往另一边匆匆赶过去。
话剧与戏剧有所不同,国内传统戏剧讲的是会意,比若需要在戏文中出现一座山,也不好真去搬座大山放到舞台上,只是放一张凳子,做戏文的念几段道白亦或哼唱一段曲子告知观众他要上山了,将脚一抬蹬上那凳子做一个居高临下貌,这便是已经到了山头了。需要开门,也不是真放一扇门,而是演员用手做几个抽栓拉门抬步探头观影的动作便是告诉台下的这已是出门了。话剧则不然,若非实在难弄的道具,多半是有些实在的场景。邹临同是知道这二者的区别的,他因此非要寻话剧协会而不去戏剧协会。因为戏剧协会做戏文的假须是用模子挂在面上,不似话剧协会的假须做得逼真,可用胶水粘在脸上。他一路摸黑寻了过去,走了一会有些迷路的样子,正在抓头皮,近处开了一扇门,里面出来一个老者和几个学生。邹临同是存的做贼的念头,所以极自然的往旁的暗处一缩躲了起来。那边好似刚做了辅导完毕,几个学生向那老者鞠躬告别道:“郜先生,我们回去了。”那老者挥手道:“方才讲的几道题目有两种解法,我只讲一种,下的一种你们自去思索,明日上课我先叫你们上来做,做不出便罚你们下月去北方同学伙食团助阵。”那几个学生吃吃的笑着离去。邹临同只听这声音便猜到是个熟人,探头向那边望去,果不其然,正是郜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