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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

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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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郭哆嗦着嘴唇说:当时就……该听我的,跟公路……走,总有……车。
  ……狗日的……你想被抓不成? 老陈骂道。
  朝正……南走……江洪说:再往下……走肯定……
  狗……屎屁! 小郭骂道。他们这才想起来,往正南走是那鸟司机说的。加油站不也是鸟司机告诉的么? 老陈以一种比他们两个都有知识的态势说道:加……油站,只能……在公路边上,没走……到公路,就不会……有加油站……
  到现在,你……还……相信有他妈的……加油站! 江洪和小郭几乎同时开骂。他们边骂边继续挺进。看来愤怒也是种力量,使他们抖擞起精神继续前行。
  就这时候,老陈忽然站定,向前伸起了胳臂。其他两人立刻惊呆了。
  可不是,那不是公路是什么? 这表示什么呢? 表示越过这条公路,他们就进入美国国境了! 三人又是一阵雀跃。这道喜悦有如燃料,增援了最后的希望和能量继续前行。
  尽管沿着公路,却不见有任何一部驶过的车辆。本来嘛,这样厚的积雪哪辆车开得上来? 就算勉强开上来,轮胎势必立刻陷入雪沼。但这样也好,减少被人看见告发的可能。
  江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继续移动他的双腿的。麻木。他只感到沉重的麻木,方才冻裂的疼痛不知何时消失了。他感觉使唤不动自己的腿脚,身子底下仿佛长的是块生铁,那样重重将身体往雪地里坠,任何一秒钟都有可能直直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自己躺在公园石椅上,榕树下凉风吹送,收音机与周围纳凉人群的声响渐渐弱了,他就快睡着。
  其实他冻极,也弱极了。身体里已没多少热血与气力来继续指挥这具身体的行动。他的血仿佛半数都冻凝了,呼吸的是冰气。他的脸面五官,他的手脚四肢,俱不存在了,感觉上只是一团沉甸甸,脸仿佛是块突兀的木头,失去知觉的四肢则只存在钢铁般的冰冻与沉重。他感觉自己睡着了,清风徐来,正午太阳圆圆点点的斑影正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在阵阵凉风中簌簌颤动……
  他似乎看见( 或听见) 二老了。背后是破竹篱、美人蕉、木瓜树和养了十来只鸡的小院、矮小失修的漏屋,可是温暖,喔,再冷也从没低过摄氏五度啊。
  他现在也能看见黄芬了,她笑着,很快低下纤细的脖颈,双手那样柔情地搁在胸口,那仿佛是一个永远将他搁在心里的手势。
  老陈回头看着落后他们甚多的江洪,一个瘦伶伶的孩子,枯树枝子似的,浅插着,欲倒未倒,那样跪在雪地上。
  喂——他向前头小郭喊——小江他……撑不下去啦。
  小郭回头站定( 他是他们三人中唯一穿了件风衣的) :撑不下去,拉倒! 继又转身蹒跚前行。
  老陈只好趄趔着过去,想搀扶起他来,未料这一搀扶,江洪竟然不支,直直倒在老陈身上。他只有伸手把小江抱住,乖乖,别看他瘦,可沉呢。老陈一步步架着小江。两个人,在晨曦照耀的雪地里仿佛是舞台上的一对戏影,踟蹰着,蹒跚着,摇摆着。
  像是随时准备下台鞠躬,谢幕,消失。
  小郭很想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也没看见。但他娘的,脚步竟然就这么停下了。他转过身子,踅回头。心里别说有多么痛恨中国人一向自豪的义气。
  小郭瞄了小江一眼,很内行地摇着头:他不行啦。
  还有热气。老陈伸手摸小江的胸口:还跳呢。
  不成。小郭对着老陈猛摇头,那意思是:抬着这么个半死尸,不知还得走多远的路。我不干! 老陈小郭僵持了几秒。终于小郭说:把他放下吧。
  老陈算是同意了:咱把他埋了吧。也算相识一场。
  小郭直了眼:丢下他……不犯法。埋他,就是谋杀了。
  老陈问:他身上的这些衣服……可还有用呢。
  剥了衣服……再把他丢下……就是抢劫、遗弃……蓄意谋杀! 老陈瞪着眼,吃惊这家伙哪里来的这些名词儿和知识? 这时候小江突然回过神来:你……们只管……走吧。
  半死尸竟然开口说话了。老陈小郭一阵发窘,不得已,只好一边一个,三人连体婴似的,拖着小江继续前行。
  小郭恨恨地道:你身上……这点东西哪里顶得住……
  江洪临走买的铁灰西装上衣,穿在三件衬衣的最外头。裤子也穿了三条。只是遇到这场酷寒的风雪,身上这点东西,穿了就像没穿似的,脚上三双袜子里有两双是薄尼龙料。鞋子是双再普通不过的皮鞋。都是临行前,黄芬陪着,在城里的百货店挑的。
  式样挺好。大方,也结实。她当时说。
  现在,那双式样大方的皮鞋已不复随着主人自由漫步,而是被一路拖曳着,在完美洁整的雪地上,留下两条刮痕似的,长长蜿蜒的凹线。
                               四
  整条街景有如圣诞卡图片一般温馨。白皑皑的积雪,绵厚地堆积在每个它们可能的落脚之处。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一片丰美的白。屋脊上的烟囱冒着白烟,有可能是壁炉里烧着的熊熊烈火,也有可能是厨房里早餐的煎蛋、香肠、腌肉、马铃薯,或蛋糕饼、玉米肉和麦片粥。
  床头的电子钟亮着。层层的窗帘,舒适的大床,软厚的枕靠和被褥。而且,还开足了暖气。
  她用手指拨开两片百叶窗,瞧了一眼窗外。树枝与冬青苍绿的针叶上覆挂着满满的雪絮,刺目的白与青脆的绿,咖啡色的树桩和枝干上嵌着斑驳仿佛冰淇淋似的白雪。
  十点了。该起来了吧? 床上的男人仍旧懒着。
  这时候听见楼下六岁儿子的大声喊叫:有雪人! 雪人……
  她闻声下楼,立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三个家伙,一个已经倒下,另外两个也摇摇欲坠。三个人,像是雪地里打了千百个滚似的,又仿佛被关在冻库里不知多长时间。从头到脚皆是霜雪,头发眉睫俱结了冰,脸面冻得青黄,嘴唇乌紫。那个倒下的少年,双眼紧闭,身子僵直,没有鼻息,或许已经死了。其他两人也差不多要倒,他们似乎想打手势,艰难地举起胳臂,合动着不听使唤的嘴唇,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手忙脚乱快去扶他们进门,但人已经乒乒乓乓人整个儿倒在地上。她听见男人下楼的声响,连忙大叫:快打电话! 快……
  那个少年跟一具冰冻尸体相差无几。双手整个被冻成僵直青紫的死鸡爪般,脚上的皮鞋在厚重冰霜的层层包裹下,像是两枚冻硬的橄榄球。
  她伸手一探——这哪里是人的手? 根本是冰箱取出的冻物! 她这辈子还不曾见过比这更惨的景象。
  女人失声哭了起来:不……太可怕了。
  他们只穿着普通的单衫裤,没有鸭绒大衣、帽子、手套、围巾、脸罩、毛衣和棉毛衫裤,在大风雪里不知若干小时,太可怕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是谁把他们丢到这样的风雪里不置一顾? 女人哭着:这太不人道了! 赶紧把这坏蛋抓起来,送上法庭、起诉、判罪、入狱、永不得假释!
                                 五
  医院竟然把小江治活了。开刀将他组织冻死的双手以及两脚的脚趾部分悉数切除。老陈和小郭的冻伤不似小江这般严重,经过数日疗养,已无大碍。
  他真正清醒过来已是三十几个小时之后。四肢裹了厚厚的绷带,躺在一只被褥舒整的小床上。温暖干燥的空气里流转着一种陌生的、特异的洋味儿。这时才发现左臂插着管子,一袋液体悬挂架上,由橡胶管子送进他的身体。
  雪,仍旧绵密地下着。他由窗口看得十分清楚。不远处一间巍峨美丽的寺庙,屋顶上披着厚厚一层刺目的白。
  医师来了。通过医院的翻译,江洪弄懂了他动的手术。医师说过些时日,等伤口痊愈,就可以开始装上义肢了。
  习惯以后用起来很方便。而且,现在义肢都做得非常自然了。不用怕。
  我没有怕。他说:只是我再也不能工作了。
  还是可以的,看什么样的工作。
  他悲切地想:在这里谁会雇用一个没有双手的工人? 还是一个没有身份、不懂英语、手脚都装义肢的偷渡客? 那个将他们送医的美国妇女来到医院.,她友善地伸出手来,小江举起胳臂,却突然想起自己已经无手可握了。她眼中闪起激动的泪光,发出洋里洋腔的声音。
  而那一大串话意思竟是:你真是个勇敢的年轻人。
  勇敢? 他错愣地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承受这个字眼。
  上帝会永远保佑你。
                                  六
  然而上帝的眷顾对他来说是空洞的。他就要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小江打开门,一阵暗黑挟着寒气冲上来,险些将他掀倒。他扶着门框走出去,在趄趔中竟浮起一丝得意,心想:自己对雪地也算得上有经验的了。无趾的脚踏进积雪,疼痛居然减轻。他一拐一拐撑着走进旷野,不再摔倒。
  雪仍旧下着,在夜半暗黑的天空底下,密实的雪片比什么都来得清晰。他一骨碌躺倒,立刻感到彻骨的冰透,透得身体发痛发麻。他尽量克制着自己不爬起来,想想夏天洗海澡的清凉吧。
  要不了好久,就会被积雪覆盖,不,是被白浪冲起,然后再当头盖下,再被冲起……到那时候将不再感觉痛冻,一切很快都会过去的。不,到那时候自己会被冲上沙滩,太阳多么暖和啊。浪沫一波波打上来,退下去,把他的身体像玩具一样在平滑多水的沙滩上推滚着,冲刷着,拉拽着……
  他从底下望着灰苍的天空,雪片绵密地刷下来,但那只是当道具的棉絮吧,仿佛电影慢动作似的,但又比慢动作来得要快,尤其落地的那一刹那,一晃便不见了,有种促狭的顽皮。还要多久? 半小时或四十分钟,甚至更短,就他妈彻底摆脱那笔积欠人蛇和亲戚的庞大债务了。只需要这样继续躺着,就会睡着。因为这是唯一的方法,再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他看着雪,或许只感觉自己看见雪,其实已经不再看见什么。雪直接覆盖上他的眼睫、脸面以及身体,越积越厚。但那只是棉絮,他想。不一会儿,他已被深深地掩埋。雪是什么? 他忽然聪明起来了:冰点以下的雨水。除此之外,雪什么都不是。
  然而雪还是雪,白皑皑的,美好,冷透,无情。
  在这个异地荒原的寒夜里,静静地,绵绵地,持续地,洒落在他的尸体上。
                                七
  那一切不过都只是一个想法,或一个犹如真实的梦境。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一早,他爬下床,试图行走,疼痛得叫喊起来,发现竟不能平衡,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护士立刻上前将他扶稳。
  他摸着床沿慢慢踏出步子。由于克服疼痛他的额角暴露出青筋,咬着牙硬要自己习惯没有脚趾的行走。
  很好。医生说。装义肢前还要继续练习。
  这时,来了访客。一个红脸黄毛的胖子和个瘦伶当的中国人,他们是政府对付偷渡组织的干员。
  两人很体贴地给小江嘴里塞上烟,为他点了火。还不时送上烟灰缸,帮他点掉香烟的余烬。小江吸着烟,感觉自己很像那么回事。嗯,很有大人的架势了。
  红脸胖子先说上一套法律言语做开场自,中国人当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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