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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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他们便完全步入荒无人烟的旷野。在这个大雪纷飞、四顾无人、加拿大酷寒的冬夜里,一步趄趔着一步,冒着雪,顶着风,朝着正南前行。
江洪简直乐得惊呆了:喔,雪! 张开手臂,仰起脸面,尽可能地让身体多方接触落下的雪片。这雪比想象中的更恢弘,更要神奇,更不可思议的美妙! 他几乎手舞足蹈起来。双脚踩进松绵绵的雪堆,细白糖似的,一步一个深窟窿。竞连那样脏的鞋底——待在腌躜不堪的船舱里约莫四十天——踩出来的还是个白净净的窟窿。深深的鞋印状,朴拙可爱。走上几步,身后便留下一溜对称好看的图案,像是留在雪地上的签名。
雪花是那么轻柔,羽毛似的落在身上,忽尔便被体温溶化了。落在掌心,即刻化成水。
他张大口,直接让雪落进嘴里。好冰凉,好清冽哟。大IZl 大口咽下去。
白皑皑,轻飘飘,松绵绵地,无边无际由天而下,由近而远。
仰面望天,雪的飘落是那样的迅速,呈斜线状的断续线条朝面孔直冲而下。雪片的飞翔给他一种失重的失衡感,像是漂浮着。而雪是那样的冰冷,清冽,柔软洁净。以他自己为中心点,白色铺雪的大地一路从脚底呈放射状四面八方无穷无涯地伸展下去……
看江洪鸟一般伸展着翅子,仰着脑袋在雪地上打转转。小郭啐道:看这傻冒!快走吧。中年的老陈说:要赏雪一路上有得是。
江洪这才顾不得赏雪,拿起脚来紧跟着两人前进。其实也用不着他俩催促,因为没几分钟他就感到这风雪来势的威胁。不加紧赶路的话,极有可能会冻死在这风雪里。
他们三个都没戴帽子、手套或围脖。只怪太听信人蛇的鬼话,以为说载他们去墨西哥就绝对假不了。“墨西哥的冬天么,热得还要吃冰淇淋呢。”这是人蛇老郑讲的。话是没错,但等船靠岸,敲开船舱以后,他们才知道这儿是加拿大。‘‘哦,美西海防太厉害了,就前两周——不信你看报——才抓了两艘船,所有偷渡的都押起来等着遣送。开玩笑! 回去不但要还债还得坐大牢。反正从加拿大进美国一样方便,边境还更宽松些,嘿嘿,尤其是冬天。”
嘿嘿,尤其是冬天——当时这句话听着就有些蹊跷。现在.他总算明白了。
没人嘱咐他们怎么准备衣着。“你在福建穿什么在那儿就穿什么。墨西哥热咧。洛杉矶也凉不到哪儿去。”蛇头倒是事前说过:穿像样点儿啊,别破破烂烂让人瞧不起。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到了美国法庭、移民局的机会大着咧,都得穿西装打领带。
没有谁准备什么御寒的衣物,就是准备了蛇头也不会叫带,因为根本没有给你放行李的空间。半个多月的航行中,封死的小舱里除了几十个人和一具尸体之外(半路上死了一个倒霉的家伙) ,挤在排泄与呕吐秽物之间,连走动的地方都没多少。大伙儿只好把本来该当带成行李的衣物统统穿在身上,每人身上最少穿了四五件衬衫,两三条裤子。这,就是他们此刻所有御寒的衣物了。
至于靴子,帽子,手套——他这辈子还没戴过手套穿过靴子。根本在他们老家福建,就不存在严冬御寒的概念。
由于停靠加拿大,同船的人都不肯下来,双方讨价还价,最后人蛇答应兜回佛罗里达碰碰运气。可这一绕就得十来天。老陈是因为忍受不了船舱肮脏的恐怖,小郭早已吐得不行,再待下去恐怕要一命呜呼。他么,除了想早点从那个比关畜生还不如的船舱解脱出来,其实心底也挺向往加拿大的。那儿冬天下大雪,不是吗? 但他不知道的是风雪呼啸起来的狂暴。拔哨似的,恶意又嚣张,完全一副欺生的态势。像是荒原里的老大,爱怎么作弄你便怎么作弄你。厉风夹着密实的雪片,咆哮着、呜咽着向他们发动一波波的攻势,那样夹头带脸猛劈狂打,完全像直冲着他们几个来似的——非把不属于这冰雪大自然里的三个家伙除去不可! 积雪使得脚底的跋涉更形困难,费时费力不说,鞋袜不一会便夹带上霜雪,不时要倒出清理,至于裤管部分,不知何时已经冻成冰了。
他们身上,尤其头和两肩,也像人家的屋顶和屋檐那样,积了厚厚一层霜雪,刚抖掉些,又积上新的。旧的还来不及去,新的又堆上来。
那冷不光只是冷,是一种痛裂肌肤的鞭笞( 他们终于领教到零下温度的滋味) 。别说早没了赏雪的心情,就连赶路,也是用尽极大的意志与气力,在那儿搏斗支撑着。
美国——此刻他们心里就只有这么一个字眼,一个概念,一幅景象。也就是这个字眼、概念和景象,在这个零下十多度漫天大雪的酷寒中,奇迹似的给了他们无穷的希望、体力和脚劲。
二
五点多,雪有渐小的趋势。将近六点,雪终于停了。
老陈吃力地举起手来看表,这一走,竟然走了两个多小时。
方才货柜卡车里的温度已够冷的了,但还不及这等狂嚣寒冷的百分之一。这岂止是冷? 雪竟然是锋利的,随着劲风一波波狂袭,直往身体各个部位猛烈割剐。像是要把人用冰雪煎溶了,里里外外都结透冰了。
开船前,蛇头老郑手下一个家伙就警告过江洪:路上苦着呢。好些经不起折腾死了的。到美国找份工打是不难,但也还是一个苦字。
我不怕! 当时他几乎是拍着胸脯说的。但是此刻,他意识到那些半途折腾死了的家伙,难道不也跟他们一样有着同样刚强的意志与决心么? 快别想这些个触霉头的。他立刻纠正自己:想想夏天不好么? 多想夏天就不感觉冷了,就可以把冷变成热了,这可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夏天最好的就是坐在公园树阴下闲闲地喝凉茶、下棋,或者看棋也行。凉风吹来,嘘! 就把这阵冰风当成是榕树下吹来的凉风好了,多舒服哟,多么自在哟。屋里像蒸笼,屋外如火炉的时候,要是能到这雪地里来凉快凉快,真不知有多好呢。这还不是福气吗? 既是福气脚下就快点走啊。这套心理战术果然让他的步子稍稍地加快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看见远处一个青白的光点。一个不该属于这荒郊雪地的东西。他加紧往那方向冲刺,一面眨巴着已经不大听使唤的眼皮,以便看得更准确。
看见啦! 他兴奋地叫跳起来:看见啦! 老陈和小郭也几乎同时叫起来:加油站! “加油站附属的贩卖部里暖和着呢。”戴鬼面罩的司机说:“那里头有吃有喝,用不了多少钱,你们身上不都有加币么? 不过就走二十来分钟的事。绝对包在我身上——最多超不过三十分钟,到不了你们找我! ”
三人一阵雀跃。由于兴奋,脚下多了几分气力,不仅路走得快,还带劲儿。
他们估计目的地就不远了。有可能十来分钟,也可能再走七八分钟。心急遽跳着,马上、马上就到了——有点儿耐心,啊?
三
江洪过了年就十七了。他是福建蓝田人。在他们家乡,年轻人出海移民闯天下根本普遍得不算回事,早已成为传统。几百年来,早在明清时期,他们就已大量出海往台湾、琉球、东南亚,甚而远至北美、南美、巴西、澳洲、新西兰等地。这个靠海吃海的传统绝不会因为世事丁点儿的变迁,当局或国外政府什么了不起的限制与移民规定,就改变得了的,就可以轻易坏了乡里的传统。村子里的哥儿们惯常说的都是:咱赤手空拳,啥都没有,有的是力气,有的就是这条命! 便就是靠着这股不要命的拼搏劲儿,乡里才年年赚进大笔外汇,层出不穷地繁荣翻新。大部分在外闯出名目来的,不是若干年后接了家小过去。就是荣归乡里,挑上个极像样的姑娘娶回去。于是他想到了黄芬。她虽然比他年长,却是他见过的姑娘里头,最难得、也最可爱的一个。江洪想到自己将来也可能有光耀门楣的一天,一股热流突然窜红了眼眶。他想到了年迈的父母。两人一个在酒厂、一个在车床厂当了一辈子的工人。母亲前两年下岗。那年他才十四,只能靠打点零工帮忙补贴家计。
唯一的姊姊嫁到广东,日子过得紧不说,家里那个混蛋还时常骂骂咧咧的,姊姊的日子也不好到哪儿去。但这都不是重点,不是真正的理由。他就是想出去,想看世界,想走祖先哥们传统的老路,想凭自己双手赚出世界! 村子里的东明,年纪不过长他三岁,靠着一个海外亲戚的介绍,独个儿跑到深圳,进了一间台商开的加工厂。同样是打工,一周五天拿的薪水,比镇上的书记和他那个在供销社上班的老婆一个月加起来的都多。东明说,到了周末加起班来支双薪,那才叫可观呢。
东明回来过年的时候,那股得意劲儿羡煞所有的人。本来谁都懒得理睬的穷小子,现在好了,村里男女老少全都凑到他家院里,房里更不用说,床上地上都坐满了人。大伙儿听他吹牛,讲深圳的新鲜事儿,什么卡拉OK,多大的包厢,陈设多么豪华,罗马殿堂式的,酒池肉林,还有三温暖。那里的姑娘们都穿透明薄纱,里面? 里面还能有什么? 现在还有一门最新的玩意儿,东明立刻压低了嗓子:援助交际。
他们尚未完全明白过来。东明说:各式各样都有,有的用电话,有的虽用电话,但也只隔层玻璃板,看得见人的……
完全像是电影上的那套。连洋鬼子都扛着摄影机来采访他们工厂和宿舍哩。
东明赚了钱倒是毫不吝啬,来者有份,人人都请洋烟酒。大家喝得酒酣耳热,对东明就更加巴结起来,打得都是希望他介绍自己去深圳淘金的算盘。
如今,江洪他,马上——可能用不了一个小时,最多两小时——就要进入美国了。岂止是美国,还是粉妆玉琢的美国。
在这里,随便他打什么样的一份工,也是东明薪资的好几倍吧。
想到这里,他内里就像烧出一股火油来似的。一阵烘暖,给自己平添了不少力气。
事实上,他们的身体四肢,尤其四肢末端的手脚以及露在外面的脸面脖颈,都已冻伤。每次寒风一来袭,俱发生一股锥刺般的冻痛。他们终于真实的体会到“风刮得刀子似的”滋味了。
空气中的雪絮充塞在鼻腔、喉管甚至到整个肺部。先是发冻,发痛,既之发麻,发木,感觉仿佛就要窒息一般。
七点了。清晨的朝曦透过云层,犹如仙女的霞光射洒而下。
三条人影,仍旧彳亍在风雪冻原上。
原来那个灯点只是一个竖在那里的柱灯,根本不是什么加油站。三个人的眉毛眼睫上都已结了霜雪,脸皮嘴唇也冻得青黄乌紫,说话发音都有困难。此刻,他们眨动着霜雪晶莹的眼睫,真是连咒骂的力气都没有了。其实要说的,几个人心里全明白。
他们总算找到一处陡坡,下边凹处像个天然的屋檐。三个人相互搓着身体取暖。费了好大劲儿使着僵直不听使唤的手,终于点上了烟,这样一来,感觉好多了。本想找些柴枝生个火取暖的,但雪太深,估计着即使找到也已透湿。况且,在光天化日下生火,无疑大大增加了被发现的几率。
小郭哆嗦着嘴唇说:当时就……该听我的,跟公路……走,总有……车。
……狗日的……你想被抓不成? 老陈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