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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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忽地眼前一亮,可不是? 店铺门口摆着的不正是那只炫丽的花伞么? 只是减价的时段已过,要买就得付全价,除非直截了当告诉他们减价那天正缺货。
经理不在,度假去了。一个管事的女人说:有什么事找我是一样。
她将原委说了,女人竟然跟她一样好记性:是,是有这么回减价。那天正缺货? 嗯,非常可能。行。就给你五折吧。
她雀跃地付了钱,一个小子帮忙将大伞搬上车。
男人回来,孩子兴奋地拉着爸爸到院子里见识新买来的太阳伞,想要他惊喜一番。未料伞的尺寸大了些,不仅将野餐桌衬小了,连院子都一并显得小了。
男人没把新伞当回事。随口说道:有事情跟你说。遂走到伞下,随手拉开椅子坐下了。
这干嘛? 这些年他几乎从没同她一道闲散过,除了必要的应酬或家庭节目譬如孩子生日之类。平常即使有话要讲,也绝不会坐在太阳伞底下那样子闲闲地同她来讲。她惊异地愣在一旁,还搞不清楚状况。男人却自顾自说起来了:我们个性不合,生活又没什么交集。我想,就不要这样拖下去了。无论什么合约不满意都可以中断,我们为什么不能试试看? 不要只有吵架时候才敢把问题提出来,平常都忍着,要忍到什么时候? 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说到这,他才敢抬起眼睛来看她,脸上一径僵硬着。从经验里她知道,这通常都是他在痛苦或难以表达时才会有的表情。
这个平时不多言语的男人,一下子能讲出这么多决定性与关键性的话来,表示他是前前后后都想透了,下定决心了,绝不改变和反悔了的。而且他说得都对,都有道理,这不都是她心里不时翻腾着的想法吗? 可见他是了解她的,了解他们的症结。
除了吃饭过日子,他们还有什么? 甚至连吃饭过日子也是制手制肘的,动辄别扭。每次龃龉过后,总是无奈地又回到生活既有的轨迹上去。雇用的人都还有个辞职,游戏也没有硬性规定非要人玩下去的道理,为什么他们就一定要继续? 抽出身来,开拓另外的生活。她会有一个接一个纵情的夏天,到海里逐浪,潜水,沙滩上奔跑追逐。艳阳,鸡尾酒,大麻,爵士乐……什么都可以。找一个荒芜的小岛,连车都开不上去,那里只有泥巴小道。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这样的生活。
很好。她毅然答道。
他点点头,起身往屋里走去。
她忽然急切地想要确定:你刚刚说什么? 男人站定回过头来:蛮好的。
什么东西蛮好的? 伞啊。
男人说罢,便照例进屋吃饭休息去了,孩子也未多作逗留。
原来他指的是伞。原来他根本不曾坐到伞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太阳即将落下,院子里光线走掉大半,太阳伞上艳丽的花样顿时暗沉起来。
她转身,尾随他们进屋去了。
就这样,伞买回来所吸引到的注意力尚不及一分钟。
几天过去,因为光摆着也是无聊,只有在外头穷晒太阳的份,索性将它拿进屋,收在车库里了。
她有些不明所以的惋惜。
像所有过了季节的减价品,次年再拿出来,虽然焕然如新,但毕竟花道是时兴过了的。、超市的减价单上明目张胆、毫不留情地写着:夏季的最后七天……
之后,暑假倏然结束。是的,暑假! 这字眼使她不自觉心惊肉跳了一下。回想这些年的最大成就,或许竟是终能摆脱堆积如山暑假作业的煎熬。
孩子开了学。天空依旧蓝澄澄,气温跟夏季里的不相上下。
但是毕竟,夏天是过去了,哪怕过得如此心有不甘,不明不白。
牙 痛
一
他决计要去看一回牙医。
事实上这个决定已经下了有一两年。说来不怕人见笑,由于他一向仗着自己牙好,平生只有小时候长牙和成年长智齿时拔过几回牙,这么多年来仅有的一两颗蛀牙也是出国以后才有的。因此看牙医也就像他这辈子仅只参加过的几回葬礼一样,比偶然还要来得更稀有,简直等同某种形式的意外了。
对他而言,任何事只要不在正常生活作息的轨迹之内,就会变得推三阻四,迟迟捱捱起来( 当然花钱的考量也是原因之一,虽然那并非头号理由) 。即使像他——这种起码看上去知识和生活水准都是能够认同每年必须检查一回牙齿和身体的温和理性中产阶级( 如果是女性,则是定期做检验乳癌的乳房照相以及子宫颈的抹片检查) 。然而这种认同无论怎么着,到底还是归属理论层次,到了实际的行动上,便全须依赖生活的惯例进行。也就是因为这项行动的额外性质,使之一再拖延作罢。尽管他不断兴起履行健康义务的念头,却怎么都还没强烈到付诸实现的地步。
直到最近( 实际上少则一年,多则将近两年之久) ,忽而感觉上颚有一两颗臼齿,会那样丝丝缕缕、蛮像回事地酸痛上一小阵子。那痛,也就像夏日过午的阵雨,说来就来了,豆大的雨点哗啦哗啦,等落上一阵,也就不大觉得,甚至忘了雨的存在,稍后想起,竟然不知它是何时、以何种方式停止的。好像那样一种与生活擦身而过、绝对无关紧要、但总要聊备一格的背景事务似的。
也就是这聊备一格惯常的小痛,久而久之竟成例行,变成生活图景里的一个坐标,终至促成他上门求医的决定。
在这之前,不知听过若干回,朋友亲戚经常挂在嘴边上的:找牙医可千万不能凭广告或胡乱碰,一定要熟人推荐啊。只是他一向太过自信,又独来独往惯了,尤其对所谓三姑六婆的建言深恶痛绝( 他自己的婚姻就是毁在这一类人的手上) 。所以,这回他偏偏轻轻松松翻阅着电话簿,不出几分钟,就给自己订下了一个看牙的时间。
二
她不太老,相对于他(45 岁) 而言,可以说还算年轻,人长得也还不难看,虽然头发有点儿毛乱,也称不上什么式样,就那么胡乱梳了两把,扎起来,左右还别上了两支——那种他只在小学时代看过的细铁丝做成的发夹。她脸面的皮肤在诊疗室的灯光底下,已经显得干燥。至于脸上的神情么,更有某种因年龄或劳累而累积的憔悴。纵然如此,他还是很仁慈并慷慨地给予她相当的分数——自是不能单凭女人的相貌,而同时以学识身份、专业技术和赚钱能力作为评分的基础啦。
他忽而有所感悟:到底打什么时候起,对女人竞也用上了这套原本只供衡量男人的条件准则? 难道时代真给女权争取了去吗? 还是男人实质上已经轻松地卸下了全权负责经济的重担? 这使他开始认真追忆起来,由大学时代以来一路对女性衡量准则的转变。从最原始的只靠外貌——还必须是那种清纯型——好像外在清纯也就保证了心地纯良以及贞节似的。直到毕业以后才开始将她们处人与能力放入考量,但也就是社会一般对贤妻良母道德能力的基本要求,等于是现代化了的三从四德,不仅毫无自己个人的见解,也根本未将女人的强大和性格性情的鲜明突出纳入考量,等到真正接触时,又被情欲的波滔搅得满脑混沌,最后总是受伤奇惨,而且伤得莫名其妙。至于现在么,咳,咳……
忽而听见一个女声道:张大嘴,不要闭起来! 他立刻还过魂来,随即想听话地响应,才发现自己的口早被撑开无法言语了。头部的转动使他的脸颊磨蹭上她的胸部——至少是白衣的部分,尽管只是如此也已使他越显紧张不安起来。
不怕,不怕。她极富经验地安慰着,游刃有余像对付一个孩子。
他开始下达命令要自己沉着冷静,起码要表现得像一个有足够看牙医经验的人。
用鼻子呼吸,不要用嘴。她说。
他立刻警觉赶紧换用鼻子呼吸,但已太晚。恐怕嘴里令人不快的气息,几分钟来已悉数喷到了她的脸上,致使他一时之间十分羞赧。
她要他稍事休息。停下手,她说:左右各有一颗蛀牙,好在蛀得轻,补补就行了。另外,好些牙靠牙肉的地方有很深的凹痕,那是珐琅质被侵蚀的结果。也就是为什么你说会牙疼的原因。珐琅质通常是很坚硬的东西,可一旦损坏便露出里面的牙质。牙质本身较脆弱而且软,因此如果没有珐琅质的外在保护,很快就会磨损,所以无论吃冷吃热或者无缘无故,便会痛起来了。
尽管他一上来就絮絮叨叨不停地解释自己只是觉得该做个例行的检查而已,没大毛病。
哦,至于牙疼么。他十分保留地:有是有的,不过也就只是那么一丁点儿而已。
她并不像以前他看过的那几个牙医,一律对他一口整齐好看、又刷得清洁彻底的美齿大事赞扬一番。相反的,她在检查过后脸上明显摆着愁苦,以及一个劲儿地摇头,好像他得了不治之症。这早已让他心灰了大半,接下来的一番话更让他感到一种青春不再的惆怅。再不能像当年那样有恃无恐任意糟蹋自己的健康了。
怎么会这样呢? 她频频摇头,皱着眉:是你吃太多酸了吧? 是,肯定是的。他觉得她简直太神了,竟然一下子就断出他的口味和习惯来:是,我爱蘸醋,也爱吃柠檬,西红柿汁熬的通心粉更是每周里固定的菜式,反正只要酸的东西我一律没法拒绝。
那就对了。还有一样:你吃完饭一定不会立刻就去刷牙。
什么? 吃完饭马上刷牙? 要是在外面应酬怎么办? 去洗手间漱口啊。这就是为什么你会有这么多珐琅质被侵蚀的原因。
那要怎么办? 补哇。她说:这样吧,反正不管怎么都要先照x 光,因为如果还有更轻的蛀蚀,光凭眼睛是看不出来的。而且,整口牙照片子是一定的程序,总要有个资料根据嘛。
不容他有半分迟疑,那个上下两排牙全勒上金属杠条的黄头发小助理马上跑了进来。把他头上那具x 光机器给准备好了。
那日,他总共在她那儿耗去两个半小时,补了两颗蛀牙,三个珐琅质的凹陷区。这以后的一周,她又约了他再去洗牙,顺便又填补了一个凹陷。
之后,她拿了一面小镜给他,让他自己打量打量。瞧,那牙洗得( 正确的说是拿凿子抠的) 有多么白整,细瓷一般,填得多么平坦光滑,真是美啊。
整完牙,正式中午休息的时刻。她脱下白袍,露出穿着连衫裙的身材。他直觉她太削瘦了,衣服的式样也差得很。不光是小店里的减价品,还有可能是好些年前的购置。可不管怎样,总的来说,她仍旧有其动人之处。那就是:到底是个还算年轻的女性。
她一边让他在信用卡的账单上签名,一边注意到他刚才正浏览着墙上她的毕业证书,牙医执照等等。
怀俄明州立大学毕业的。她微笑道。
哦,他心头一惊,那种边荒地区的学校! 若不是墙上明摆着的证明,他根本怀疑那儿会有医学院。但马上又匡正了自己这种歧视偏见。且看她那一脸的坦然罢,顿时自觉罪过,又弥补似的乱作猜想:说不定那儿的牙医科还是出了名的呢。
剩下最后的那个凹陷,下回再补吧。她继续柔软地笑着。
他发现她的眉眼生得非常清秀,妩媚有力。这大概就是她之所以迷人的地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