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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第3部分

小说: 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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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这下子他死定了。吓得心扑通扑通乱跳——马上就有人来抄家、搜出床底的赃货证物,将他双手反剪用一副手铐铐住。我家内外都要挤上看热闹、指指点点的街坊邻居,我妈散着头发嚎哭( 办案人员可不像修屋工人那般容易打发) 。大木头、二木头呆若木鸡地目送我爸给押进汽车开走了……。
  爸! 你出事啦? 妈的! 少触老子霉头。
  他一开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口臭。双手撑在床沿上有气无力,说:叶家又在打他家老二啦。半夜碰见她不知多少次,脸上又搽又抹、裙子短得像屁股帘子,怪不得她妈打人。
  我听见一声声受刑样的嚎叫传来。
  本来宝娃挨打并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新闻。听说她在外头交上一批不三不四的朋友,时常跷课约会甚至跑地下舞厅那一类的地方。她妈脾性火爆,回来逼问不出实话或逼打出了实情都免不了一顿教训。宝娃似乎偏要她妈丢人似的,鬼哭猫喊得整条弄巷都传开了。
  可这回,感觉分外凄厉刺耳。我按捺不住了,说:我过去看看吧? 你去多管什么闲事? 老大惹的事还不够吗? 他凶神恶煞地瞪着我说。
  一直等他沉沉睡去,我才偷偷摸出门来跳过墙去。这时喊叫已止,我围着房子,小心翼翼找到宝娃的房间。屋里昏暗,我使尽眼力才看清一个人影伏在桌上,像是在哭。看清房里没有旁人,我轻敲窗棂——宝娃,是我……
  她一惊,回过头来,立直了身子。可不得了——这哪里是清秀可人的宝娃? 她满脸泪痕地走到窗边,一边脸给打肿了,头发被绞得横七竖八参差不齐,比男孩还要短,有些地方甚至还绞秃了。
  她指着头发泣不成声:我妈……。
  我将纱窗轻轻扳下,纵身跃进屋里。屋门给人从外头反锁上了,大概是防她偷跑。地上一堆黑乌乌刚绞下的头发,很是怵目惊心。
  宝娃给我看手臂上的瘀紫,连小腿肚上都是一杠一杠红肿跳起的棍痕。
  我心头一紧,几乎绞痛起来。
  我帮你逃走罢。
  她死命摇头:那我妈非找少年组来抓我不可……
  是啊。她能逃到哪去? 这可是一个四面环海的小岛呢。
  那你就别再出去野,免得回来挨打。
  她沉默着,眼里飘过一丝倔强的无奈。我忽地瞥见一把明晃晃的刮胡刀片儿摆在桌中央。
  我立即夺下刀片:你打算干嘛? 死了算了。
  她又哭,眼泪成串滴在前襟上。
  我听了心里又是一紧,口没遮拦地说道:我爸作贼,打起人来又狠又厉害,我两个哥哥都给他打傻了,也没人想去死啊。
  她一惊,圆睁着两只眼,马上捂住我的嘴,嘘声道:有人来了! 一阵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我这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要是被叶家人发现这个节骨眼上我待在宝娃房里,若再听去我刚才的那番话……
  还好,脚步声又远去了。趁着空当我赶紧跳窗逃走,直到跑回自己小屋的床上,心仍跳个不住。手指间,还紧紧地捏着那面刀片。
  往后的日子,我因太过担心宝娃泄露我家机密而心神不宁,根本无暇打探她的下落。多年后我才隐约感到,或许叶家以及附近稍具资历的邻里,早都知晓我爸的所作所为,甚至连我他们也略知一二。大概凭着兔子不食窝边草的侥幸心理,得过且过,为了明哲保身,谁也佯装不知算了。
  不久之后,宝娃终于搬到外头去住。都说她妈与她八字相克犯冲,若再住一个屋檐底下,长此以往,必有大凶。不由得令我想起那片亮晃晃的剃胡刀来。
  刚绞了头发那一阵子,宝娃索性去剃了个光头,戴起学生帽子,穿上男生制服到校上课。她本就生得人高马大,长腿长手的,这么一来,果然像个俊俏的小伙子。出于不明的原因,或许是那回童年意外事件的挫伤,也许是这些年她在外面闯荡的历练,使她较她的姊妹都来得泼辣、刚劲和早熟。我曾见她在市场同一个店铺老板唇枪舌剑地理论,丝毫无惧旁人的围观。也曾见识过她在西门町带领一群男女,骑摩托车呼啸而去的英姿。
  她家搬离时,只有宝娃回来帮着指挥打点一切,她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至今令我难忘。她乔扮起男装来,应该挺合适的吧。加上他们叶家那股权贵人家的骄气,虽不至于虎虎生风,大概也要让大多数男子望而生畏。
  当然我是不怕她的,但私底下总希望她不要生得那么高大才好。
  这辈子最令我后悔的便是:在那个羞耻的午后,我曾跟自己赌咒,若我妈再继续无耻的勾当,我爸再干那偷鸡摸狗的营生,我就要以自己往后的身高作为他们救赎的代价。不幸的是,自那后我再也没有长高。多少年来,我不断暗自庆幸,好在我撞见我妈那天,已足足有一百六十八公分了。
                                 五
  小河终于得以掩埋。
  河道临接马路的空地旁,大清早,一株尤加利树破败的枝干上,吊挂着一只死猫。
  接二连三几个大小台风过后,由着阴雨骤生寒意。雨虽停,天却灰苍苍的,有雾,连带一层毛边的灰黯。猫脖子上掐着根细草绳,拖了一条无力下垂的尾巴,龇咧着牙,浑身肮脏枯槁的灰毛倒竖着,斜睨着半睁的眼,丑陋无比地涣散着死亡的阴惧。
  我打点了一只包裹,披上二木头留给我的一件旧夹克。像多少年来日常进出这条弄巷一般,只这一回,我是不打算回来了。
  马路早已拓宽为双线道的公路,安全岛上的槭树构树枫树,一夜之间枯黄了叶子。太阳露出脸来。一阵薄凉的风,簌簌翻起满树金黄。坐上公车,驶过市区,我几乎快要认不得这座城市了。空气里飘散着异样的、陌生的气味:舶来的、急涌的、金钱欲力的,推陈出新的气息。
  我想,我既已不属于这里,走也不会有什么牵挂了。
                                六
  船终于在纽约港靠岸。海上经年,除了在一些小港短短停泊数日,成日面对的,不是孤独无边的大海,就是窒闭在狭小蒸热的舱房里劳动。海的禁闭,使我多多少少兴起与过往陆地生活的联系。于是,下了船,我决定借机造访住新泽西的大木头,也顺便探望在法拉圣区安家落户的二木头。
  大木头是AT&T的工程师,成天埋首计算机。早晨不到五点便需起床,黄昏开几乎两小时的车程回到家来,烹煮完晚饭,洗个澡,躺在床上看完电视新闻便必须阖眼,否则睡眠不足次日无法上班。他一直独身,人家帮他介绍的一概看不上眼。他仍像从前一样,大半时间傻子样愣头愣脑的发呆,即便说话,也说一些什么“我找对象条件毋须太好,只要像章子怡、巩俐那样的也就可以了”之类的胡话。或许他学会了美国人的幽默也未必,谁知道呢。
  二木头倒是早早便成了家。二嫂是个体型壮硕的西班牙裔妇女,为此还与爸妈大闹了一场家庭革命,最后以新娘挺着大肚子进礼堂的闹剧收场。结婚四年,毫无喘息一连生了三个女娃,现在又将临盆,所以无论照片或本人,我看见的她总是大着肚子。使得原本就不宽敞的一栋小楼,更形拥挤。时不时还有二嫂的近亲远戚前来小住,二木头除了学不来西班牙语之外,内内外外看起来都与西裔无异了。我分别同他俩谈到我的将来,二人却像约好了似的,一口咬定我不合适留在美国。
  大木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双手不住来回摆动:不行不行。
  你不会英文又身无一技之长,在台湾随便混混还能糊口。美国谈何容易? 我每月要支付爸妈,要是你再来了……
  二木头的反应也差不多,不过他更深谋远虑些。一边克服着口吃一边尽可能沉重地说道:美美……美国是是是……个个法……治国国家,你你你要要……犯犯……了法,打……起起官司来,非……非倾倾……家家荡产不可。
  我完全懂他的意思。事实上我绝无意靠他俩生活,也非天生自甘堕落的鼠辈。他俩不仅将过去我冒险犯难为家里打拼才有他们出国费用的汗马功劳忘得一干二净,现在竟无情无义地划清界线。至于爸妈,更以我的不长进为憾,恨不得我永远漂流在外,别再回去丢他们的人才好。
  我遂决心回船继续孤寂的航行。直到某日,船抵达西岸洛杉矶的时候,我才燃起一线希望。
  我从不曾度过如此明艳暖和的冬天。太阳早早便出来了,每日我懒洋洋地,在鲜活的绿地、碧澄的海与艳色花朵之间打转。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在这里,没人知道我的过去,这样的隔阂使我处在绝对的安全和保护当中。我从前是恐惧、绝望与羞耻,以至于偶尔意外听到国语,或忽然面对同胞以及交谈时,总会令我心悸紧张局促不安。几个月下来,我几乎已快忘掉自己原有的生命、过去、语言……
  每天,我如获重生般的醒来。披着金色的阳光走出赁居的 …公寓,到不远的一处超市上班。我的工作极为简单,不外乎搬运整理货物,有时候待在仓库,有时安排在市场里打杂。
  这日,正当我在店内重新打贴货品标价的当儿,忽然瞥见一个顺手牵羊的顾客,正一口气把三四盒肉类塞进风衣里面。为了不要打草惊蛇,我想先向经理告诉,再到门口逮一个正着。
  无巧不巧,她回过头来,一个照面,我们立刻知道对方是谁了。我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
  那日,我替宝娃付了菜钱( 自然也包括她本来打算白拿的那几盒肉) 。周末,她邀我上她家做客。
  她住着幢不大不小的房子,环境还算清幽,内外打理得也挺像样子。宝娃离了婚,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她看起来保守许多,不那么刻意装扮,反倒不显年纪了。
  宝娃说她做房地产经纪。我想这两年景气差些,她的日子可能过得并不容易,但又何至于到逼上梁山的地步。
  宝娃遇到我似乎相当高兴,神采飞扬地说:现在好了,凡事大家有个照应。你晓得,有些事一个单身女人办起来总是不大方便。
  我不确定她指的是哪些事,又不便多问,只有拉拉杂杂说上一堆我爸退休,近年患了中风,身子动弹不得,我则跑船跑腻了,有在此安定下来的打算,诸如此类。
  那太好了,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以合伙来做做? 她瞧着我,满脸笑意,看起来是打心底高兴。
  随后又带我参观她的房子,我看那几大橱满满吊挂的衣物,便说:你们女人真舍得花钱打扮。
  她觑着孩子不在跟前,小声道:那么贵,谁买得起啊? 我一怔。
  她接着说:拿的。
  为什么? 她说:为什么不? 想啊。
  我正想说点什么,孩子们却跑过来了。
  我随口接道:你看,我来也忘了给他们带点东西。
  什么都不用! 她大幅度地摆着手,非常豪放地。接着真心实意且不无几分得意地说:真的不用带东西。我们家小孩什么都有,一样也不缺。
  是的,她说的没错。我以行家的眼光四处一扫,那些林林总总、琳琅满目零星配置的大小摆设、器皿、配件、玩具等等,恐怕都是她这些年四处打游击的成果罢。
  临走,我很想告诉她,那种事以后千万不能再做了。但我站在门边上,却不知从何讲起。最后我小声问了句:你有男朋友么? 她说: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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