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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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像遗弃一具尸体般,踢开我身上的被单穿起衣服来,走了。
我两天没去上班,巧的是,毛利也告了两天假。在第三天的早晨,我们竟不约而同乘同班电梯到达。毛利忙着应对其他同事,并积极淡化他们投射向我们的诡异的眼光,因此便很“自然”的忽略了正面与我招呼。几天之中,我们之间的变化的确很大,避免招呼彼此,也似乎是可以理解的。
以后的日子里,公司陆续传出有关我们的风言风语。
以前,早就有人在安吉咖啡看到我们一块儿,同事更是经常看我们一起坐车回去。传闻揣测本来已经星星点点,自那两日我们同时请假之后,谣传一下子明朗地张扬开来。有人说我们一同去南部度假——在我即将去美国完婚之前:也有的说我早蓄意勾结毛利多时,终于趁他酒醉时得逞.那两日便是毛利陪我去医院堕胎……不外乎这类毫无想象的恶意八卦。由于我在公司一向独来独往,从未与谁一党一派,所以也无从向任何人解释起。这都是隔壁桌的王丽珠告诉我的,她说完便缄口不言,同时似乎把耳朵也关了起来。即使我再怎么表白:“你相信吗? 我是那种人吗? 明明一根羽毛却说成是一只鸵鸟! ”她照旧拉着一张小黄脸:“人家传得跟真的一样,谁知道你有多清白”那样的一种表情。
怪的是,谣言一面倒的把我说得十分不堪,对毛利却包庇之至。我推测或许他们以为我有婚约在身,对不贞的淫妇,痛加挞伐是理所当然的事。后来,才知道是毛利部门里的喽罗和“好友们”在他授意下所做的铺陈打理。那些人,全都是靠毛利批考绩加薪升等的。
原来这个社会,做对做错并不要紧,重要的是要有一帮人给自己撑腰支持,明的为你出面说话和澄清,必要时暗地里还能替你散播小道消息。表面看起来是所谓的朋友,一国人,支持者,后援会……( 什么名义都成) 底下却是紧密形成的利益与利害结构。最后我才知道,这批谣传全是毛利针对我设计的,为了怕我说出他强暴的事,预先打底以障人耳目的阴谋。
好在我有一种“自欺”的本事,是自小遇到任何不敌的情况或尴尬无以排遗时练就出来的。那就是把受辱的对象当成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来处理。如此,连带毛利留给我的伤痛,也一并像隔着层玻璃似的,感受得没有那么深切了。
当然这必须在我清醒、理智可以控制自己的时候。但是到了夜间,却不能自主地做着悲惨可笑的噩梦。梦中总是乱七八糟的穿插着一些不连贯、也不十分具体的片段,情境诡异得恐怖,而相似之处是我在各个梦中,大多都没有穿衣。有一梦,是我被处罚清理厕所,那是一间似集中营内、供囚犯使用的便所,肮脏污秽不堪,而我被罚要用舌头把它一一舐净。
我在战栗中醒来,一身冷汗,喉头滚烫,感觉舌苔厚了两时。
这是毛利强暴我之后次日的晚上。
第二天下午,我拨电话去找到詹志高。他听见是我,一点也不惊讶,仿佛久等一位老友似的。我紧紧抓着话机,手心都渗出汗来,像是抓住了一块浮木。
傍晚时分,天忽然阴霾起来,立时下起豆粒大小的雨点。我顶着皮包小跑,天空在背后黑下一大片来。终于在温州街的一条小巷弄里寻到了他的诊疗室。比我想象得还道地,黑皮椅、长书桌、百叶窗,一壁书架,墙倒别致,三面漆黑——连百叶窗片也是黑的,只一面刷得雪白。还是初夏,他那里就开上很强的冷气了。
詹非常职业化地,让我坐黑皮沙发,他自己则坐斜角一只轻便的椅子上。他一举一动都那么顺溜轻松,一点不使人紧张,这大概也是他专业训练的能力之一吧。
我知道自己样子狼狈,半湿轻薄的洋装和大开v 型领口的底下,一定还留着毛利吸咬的红色印渍。我看见他的眼睛在那方寸上游移。
看吧。我突然不在乎起来,稀里呼噜捧着喝他给我倒的一杯热咖啡,瑟缩着一对膀子,必然像极了饿得发慌的难民妇。
他大概也有同样的直觉,递过一方薄毛毯子,又将冷气关了,我这才深靠进沙发,在黑皮椅上安顿下来。
我开始叙说我的梦境,一个接一个。一上来很吃力,我嘴笨,时常词不达意,解释了又解释,罗罗嗦嗦。而且,到底我们还陌生,这样在一间房里,做这样的事,的确让人尴尬。
尤其讲到那些难为情的片段,更让我掌心冒汗。还好他总是适时问我,给我一个摇头或点头的机会,避免作赤裸裸的描述。
逐渐我习惯了这种剖白的方式,大概就像脱衣舞娘当众表演脱衣,一开始难免怯场,到后来就跟在自己的浴室里解衣一样自然了。对他,不仅我能说,且有一种渴望跟他说,让他完完全全看空我,走进来。
“……这个梦,做过好多次。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皮肤晒得古铜,穿一身白亚麻布的西服,拎着提箱。
长得并不英俊,但很真实——整个情景都非常真实。雨很大,到处湿漉漉。我们在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相遇……他转过脸来,问我是不是也要下去跳舞。我们走下窄小的楼梯到灯光幽暗妖冶的酒吧里跳舞,还唱歌……你知道我根本不会唱歌……”
詹说:“不需要解释,讲你的梦就好。”
“……休息的时候我拿出口红来擦。他伸手拿过去,把它含在嘴里,带着笑凝视我……我在想:这是不是一种接吻的表示? ”
“你现在这么想? 还是梦里这样想? ”
“在梦里。”
“是个色情的梦? ”
不是。我摇头:他是一个异乡人,住在一家叫“大容”
的旅社里。招牌“大容”是用楷书、烫金并且凸出来的字体。他总是拎一个提箱,上下出租车,这里那里的来来去去。舞跳得很狂野,在灯光下头发飞舞成淡金色……
“讲你做完这个梦的感觉。”
我摇摇头:“说不上来。”
“甜甜的? 不住的让你回想? 有点浪漫? 失落? 还是其他什么? ”
“嗯……其他。”
我们都笑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隔壁小间的电话响起来。詹说这只电话不是病人打来的,他得去接。
巧不巧,竟然是毛利。
聊了几句,詹从门框里斜出半个身子来看着我:你那位朋友——爱莲在我这里,要不要跟她讲话? 我立刻急忙摇摇手,似乎听到毛利在电话的那端也同时大声说:不要,不用了。
之后,詹大声笑起来:“是,我们这里也下雨……她是没带雨衣,你怎么会知道? ”
我的脸突然灼烧起来,可以想象毛利定是用他一贯揶揄的口气猜到我淋得透湿。他不说自己在雨天专找没撑伞女人搭讪的恶习,倒把我淋雨的习惯说成是一种勾搭男人的手段! 我恨毛利。他现在知道我在这里,一定会有不齿的联想。他会更憎恨我——除去我到警局告他的那一层之外。
挂上电话,詹说不早了,他建议带我出去吃点东西。
我鲁莽地打断他,强制地把他按回椅子里。
我要说——我原原本本地把毛利强暴我的事件抖了出来,我不漏过每一细节,包括后来他厚着脸皮跟我回家,我轻易让他占便宜的事都说了。
最后,我给詹看我身上的红渍子,一块连着一块,我把衣服解了下来。
他没有拒绝。
等我把身上衣服除净的时候,他开始吻我。
我们就在按倒的黑皮沙发上面做。
他一点也不害羞。我喜欢他的彻底、直接、大胆、竭其所需。我需要一双膀子把我紧紧搂住,唯有这样我才能忘掉所有的不快和耻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谁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最后还是他推开我身上的毛垫子,拉我起来,把衣服帮我一件件地穿回去,像对待一个小娃娃。
詹志高是有家室的人,他必须回去。
他送我回家的路上,我迷迷糊糊想着这短短几日内所发生的事情,感到若即若离。我也知道自己荒唐得厉害,但不知怎么,却不感到那么苦楚和彷徨了( 虽然这似矫情的文艺腔,但我实在想不出更妥当的词句来) 。
回到住处,我疲惫得呼呼大睡,一夜无梦。
这以后,与詹志高的会晤,成了我固定的功课。
每三四日,我们见一次面。地点改了,不再去他的工作室,我们上旅馆。见面都在晚上,我们先讲话,什么都讲。
从幼儿园给老师打手掌心、罚跪的事,到小学时被大女孩子骗到厕所,解开上衣给我看她发育的胸部。
我在詹志高面前没有隐私、秘密,我总是里外赤裸。我甚至告诉他和任祥的一切,第一次在任祥的亲戚家里.任妈妈与任家伯母都往南部省亲了,我们关在卧房里,像美国青少年在家幽会一样,紧张得要死,把电视开好大声的人会突然回来。我不知道任祥以前有多少经验,那晚他是彻底的失败了,几个钟头之内我们尝试一次又一次,最后终于气馁。
几天后他带我去郊外一家宾馆,终于成功了。但从始至终,我都有极深的罪恶感,一种被亵渎的感觉,愈想愈觉不值。
詹志高似乎很喜欢听我说这些事,他问的也很直接,却不使我难为情,然后我们做爱。
肚子饿了,就吃他带来的三明治、茶叶蛋、汽水等。光溜溜躺在床上吃喝,像一个室内的野餐会。让我联想到一张有微笑裸女的野餐油画。
“莫内。”詹嘴角浮起笑,“我看过,在罗浮宫。”有一丝得意。
我们哪也不去,只待在旅馆房里。詹有太太,他怕给人碰见。
何况他怕的人还不只一个——慢慢他全告诉我了——他有个情妇,当然也曾有过多次婚外情。但最近这个,对他痴情了两三年,这几个月来竟闹逼着他一定得拿出彻底的解决办法来,他碰见我的时候,正是这档子事闹得最不可开交的时候。
“倒不是用你来缓冲,”他有点不打自招,“其实我最忌讳跟自己的客户或学生,何况还在工作室里……”
可是他也承认,“我们之间是迟早的事,因为很难对你不动心。就算你真是毛利的女朋友,我也不在乎,可我知道你不是。”
我必须承认,刚开始与詹志高的关系,的确很令我振奋。那是一种全新的、完全开放的经验,我甚至产生一种模模糊糊爱上他的错觉。
气温突然热到三十八九度的某一天,詹开车来找我。
他没多说什么,不一会便开上往金山的高速公路。沿公路左手边是海,蓝汪汪的,在炎炎烈日底下蒸发着亮白的盐气。我要他把冷气关掉,摇下窗子。顿时,成腥的海风灌满车厢。
温热的风把我头发吹到车窗外去,像是要脱离身体奔逃似的。
我恣意尖叫。
好久都没这么痛快了。
车子仿佛一头疯了的野兽,一路狂奔,直到野柳才喘息停下。
詹脱下鞋子,叫我也脱。哇,沙滩烫死了。他拉我一路… 跌跌爬爬直到最远一棵蘑菇状的怪岩底下。他要我脱去汗湿透的上衣,就那样只穿着胸罩,他光着脊梁。我们坐在怪岩下,耳朵里灌满轰轰的涛声。不管旁人,自顾自,臂膀交相环抱着,亲吻。
这让我想起那个以春天、性、吻和死亡为主题的诗人。
去了几家英文书店找他的诗集,都没找到。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