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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台北的美丽和忧伤 作者:裴在美-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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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托人安排了几次相亲,他皆乖乖听命行事,等到非做决定不可时,便依着老母的喜恶做了选择。
  顺宜只有初中毕业,之后便在农会上班。为了帮助养家一直避谈自己的婚事,认识他的时候年纪都过三十了,算算比他还大两三岁。母亲直说这样顾家的好,又说媳妇只要能持家过日子,侍候公婆,年纪稍大点算不了什么。她样子不难看,若不是学历低和年龄大的缘故,恐怕不会愿意嫁给像他这等没条件的人。当然她无法跟袁宁相比,但谁又敢保证袁宁大了仍旧会好看? 他几乎是立刻肯定的回答:会的。
  自觉没出息:现在还想她? 但是只要一想到女人的美丽上头,他就无法不拿袁宁出来做比较。
  相完亲后他只约过她两次,其余都是年节拜拜、一大家子亲友共聚一堂那种乱央央的场面。独处的时候她总是特意打扮了出来,虽然不免乡气,但不可否认有种成年女子成熟的妩媚,加上她又格外羞怯,几乎是肯定的表达了他对她的吸引。但他仍旧没什么动作,不是在假装君子,也非对她没有兴趣,只是一切都在正规的计划当中,他就要娶她了,他内在根本生不出同她调情的欲望。
  正好顺宜的大舅是云林乡间小学任职多年的教务主任。凭着他的保荐,他终于在乡间的小学教上了书。这乃是毕业以后第一回被人承认自己的教师资格,过去几年来,由于惟恐别人对他高资历却打散工的质疑,连身份证上也只敢保留师专肄业而已。或许知道那是他的痛处,太太从来不曾多问他实习的那段经历。大概在他们眼里,就是小学校长写的那八个字的问题罢。
  往后他再度出事,刚好印证了他们的推测。
                              四
  春天才来了没好久,盆地的盛夏便接踵而至。
  师生们惯常是回家吃饭,饭罢,再回校继续下午的课程。
  现在袁宁尽量缩减她回家午饭的时间。抄着黄泥便道,从田埂间直奔家里,也不似往日沿途欣赏风景,看看稻子的成熟、小菜田摘采了多少。她甚至连一碗饭也没耐性吃下,或没胃口,要不一心想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再难以下咽了。
  推了碗。她惯常会去厨房后的水缸,抱起那只总爱躺在水缸木盖上睡觉的猫咪,与它耍玩一会,再回学校。可她现在没这份闲情了。快快吃完了饭,一头匆匆赶回学校。不为别的,为的就是和曾青彦在离校园不远的挡风竹林子里碰面。他只消开一次头,以后每天便都照常了。他只有靠走私这么一点时间和她独处,等上完课她就必须回家去了。
  正午时分这河边竹林里的人烟格外稀少,经常连过路的也没有。至于校内的师生更都回家去了,鲜有人在此流连。他们在河边的竹薮中会面,不过是极为单纯的散步,凝视流淌的河水,看土堆上的蚂蚁搬家,竹叶上螳螂打架。聆听风声,蝉鸣,或者他为她讲读诗词之类。
  袁宁每次去,他都已经等在那儿了。或是推着他的单车,或坐在野石头上。他吹得一口极好的口哨,吹得出好些动听的曲子,不走音,不变调。他最喜欢、也最得意的一首,是当年曾经风行一时的“桂河大桥”。曾青彦来自乡间,许是缘于此,他具有那个年代中南部来台北求学年轻男子特有的一种风貌。质朴,不自觉流露的草根气,混合以未开化的时尚,一种蛮盲、野性兼蓄以温文儒雅。对还是小孩子的袁宁而言,他颀长的体格,细致微黑的肤色,动辄要笑的嘴形,以及招牌的露齿微笑。再来,还有他的口音,球场上敏捷的身手,漂亮的秀球姿态……再没有更具体的哪个人,带给她这样的吸引了。
  而她最欢喜的是,让他用好看的钢笔字体在她的国语课本空白的地方,填上古典诗词。他写的都是极为通俗易解的东西。
  她却如获至宝。像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望月怀远》他只写前面两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至于底下的“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他只同她讲,却没敢写上去。那些更具情诗味道的,他更不敢同她讲了。一来怕家长看到,二来也想她不能明白。
  倒是眼看着实习日子就快结束了,他越发地心急起来。他同袁宁在沟通上一直维持着她那个年龄可消受的极限,他没敢露骨地跟她说过什么,顶多旁敲侧击一番。可他愈接近回去的行期,愈就有想望。只是不敢造次,顶多只说句:哎,将来我等你长大好不好? 接着又马上激她:你大了,恐怕也看不上我了。
  她先是既喜欢又有点怕——那带着男人女人发展关系的意味和承诺。接着听他那么不自信,却一想他说的其实也是实话,便沉下脸来不做声。
  看她不吭声,他也不知再怎么接口下去了。
  叹口气。他在她课本唯一还未书写的空白页上,填上: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他说:参与商是两颗永不碰面的星星,就像我俩将来一样。
  她一听,不许他说下去,只让他写。
  他犹豫了又犹豫,终是没写。叹口气:你家人若看见了,一定要怪我的。
  他终于想出了法子。
  邀集五六个平日里跟他接近的学生,自然也包括她。说:老师给你们下了课后义务补习,反正我还有一个多月才回家去,利用这段时间,帮你们加强一下课业。
  孩子回去同父母说了,大人想不用缴补习费自然是好。其中一个女生自动提供家里作为校外补习的场所。每天晚上,他们回家吃了晚饭,便拿着书到同学家去“补习”了。说是补习,其实不过就是一块儿做做功课罢了。
  她很珍惜这段时间,不光能够在夜里温暖的灯下,面对着他,那么接近的在一起。还有好些同学一块做功课,不但有说有笑,再难的题目也有人可解,还是那么细心地讲解到他们每个人都能明白,比讲堂上要好得太多,一下子就把功课都做完了,还帮着他们复习呢。
  补完了课,男生自行回家,他骑车先送其他两个女孩,最后才送她。每天晚上,他都一项项完成任务,乐此不疲。
  他骑车,她就坐在他身子前面的那条杠杆上,亲热得像一对情侣。
  车子行走过新建住宅楼前那几盏不甚明亮的路灯之后,进入暗黑的田边旷野,路也跟着崎岖不平起来。她闻着他身上洗完澡后好闻的香皂的味道。他的手大而有力,手背上跳起虬结的青筋,抓着龙头,在黑暗里操持着他们前途的方向。他的手,也有那么一股皂香和身体混合的磁性气味。
  忘了从哪一天开始,他老跟她不是暗示便是明提接吻的事。
  而且总在夜路的车上,有时讲得极为露骨,弄得她都难为情了。
  她有意不要让他得逞。
  他老想着要吻她一次,起码一次——只一次也好。于是他始终不放弃说服,不管要费多大的周章。
  那种时候她总不答话,他认为她是默许了。
  他吻她了吗? 就在夜路的尽头,他硬生生地做了。
  女孩如同受伤的小动物般逃回洞窟。
  她没料到口腔的碰触是如此赤裸裸的生理与粗鲁。他让她措手不及。
  生理破坏了所有美好的形象和情感。
  之前,他甚且向她要求,走前和她再见一面。她微妙地感到这跟以往那种上课延长性质的会面不同。这是一个约会。同一个男人的约会。她不知道他还打算对她做些什么。哭着睡着以后,醒来她最需要的是一种迫切的距离。
  次日下午。天忽然日食般的黑了下来,刷刷的大雨霹雳而下。
  三点,三点十分,三点十五,三点二十,二十五……四点,大势已去。
  她在屋内静坐。看着窗口泼辣辣的雨,想象他在小河边竹林里淋成落汤鸡的模样。
  虽有结束的快感,同时却感到某种投诉无门的委屈,已经积存超出她可承受的压力。
  窗口的山头上有块浓稠积压的乌云。女友懒洋洋从席子上蓦然拥被而起,立刻丢了手里无关紧要的文艺小说,惊栗万分、妒羡好奇而又忍俊不禁,各式各样错愕的表情一拥而上。
  她们一再地勾了又勾小指。
  却是不到两天的工夫,不该知道的人全知道了。
                                 五
  他认命地赖活了一段时日之后,本以为自己将如此默默终老。几乎不再需要娱乐。不打球,不下棋,不看书。却在无意中发现一份地下出版的政治刊物,与他被罢黜和流放不平的心境吻合,他定期到书报摊上购买。逐渐的,那成了他唯一的消遣和寄托。
  没好久,他同那个发行刊物的组织有了初步的联系,并开始替他们当起义工来。那当儿,正是增额“立委”、“国代”选举刚开放的时候,对他们党外势力而言,不啻为大好机会。只是一切理念言论都得靠杂志和活动来宣传。他管的是杂志的推销和发送,加上张贴演讲海报,发传单,联络与杂务之类,没想到竟然干得非常带劲。
  他自然也去听演讲,听完大受震动,仿佛头上的天空突然明朗起来,觉得这些主张真是天下最对最正当最该去完成的事! 怎么自己从来没想到过? 白活这么多年,简直蹉跎岁月,真是哪些无聊干哪些! 他几乎对自己痛恨起来,发誓从这一刻起所有时间精力都要花在这桩革命事业上。
  他发现,曾经尝过不计后果打破禁忌的滋味以后,需要更大的禁忌才能再度撩拨起他的激情。受到不明的政治栽赃以后,他需要颠覆作为补偿。
  他开始自修历史、政治学和宪法,对照着时政,写下心得。
  逐渐的,他的文章越来越多被杂志采用。他突然发现自己竞又生出热情,一种几乎和爱情差不多强度的激情。
  他当然知道搞这种事的后果要比小学闹出的事,更严重和恐怖百倍。拿整个身家性命做赌注的结果,竞刺激他有更旺盛积极的勇气和火力来拼烧他的热情。反正他的人生早被政治迫害的乌云笼罩,不如干脆豁出去。不出两三年,他已开始参与到杂志的编辑工作上了,同时下海搞起有组织的群众运动。
  他放出了他的优势:实际工人的身份和经验,轻易便得到基层民众的认同和信赖;知识分子的头脑让他很快学会组织和领导的伎俩。甚至庆幸自己这几年浪迹的经历,使他对城镇的背景人脉、地理交通多有所了解。无论是搞公众集会,还是选举拉票,经常都靠以前混熟的地区和人头,打开局面。逐渐的,他更晓得如何拿捏公众集会的诀窍,即使便衣在场监视( 通常一定有) ,他们照样能在禁忌的边缘游走过关。
  尝到几次公职选举的胜利,经过这段时日的实地操作之后,他已驾轻就熟,负责起中南部几个县市的联系和部分地区的首脑工作了。
  和顺宜结婚的时候,正是这股洪流最狂飙炙热的当儿。
  婚前,他挑了一个成熟的时机( 不是太早也绝不太晚) ,同她讲清楚自己的底细。他无所谓顺宜的去留,这时革命的激情比任何一个女子带给他的快感和安慰都大。或许他不在乎的真正理由,是因为基本上根本不缺女人。在“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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