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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部分

2004年第4期-第35部分

小说: 2004年第4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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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梯正好十级。我在门口往里望,呵,满满一屋的旧书!老大爷邀我进屋,我坐下与他聊了起来。 
  老大爷算是一名保管员,过几天来查看一次。在当时,看管这些旧书的意义谁也说不出来,有关部门只是让一个古稀老人有点事做而已,而老人也从来没有见到什么人来看书,因此听我谈起这间屋里所藏的那几部书,他很兴奋。 
  一开始他随口介绍说;《四部丛刊》和《四部备要》都是朱守梅在一九三O年捐献的。我说:“一九三O年捐献的可能是《四部丛刊》吧,因为《四部备要》要到一九三六年才出版。”老大爷眼睛一亮,看了我一会儿,立即走到书橱里翻动,然后告诉我:“你是对的,一九三六年,中华书局。” 
  我为了进一步取得他的信任,又说:“中华书局是冲着商务印书馆来的,《四部丛刊》应该是商务版。”老大爷换了个书橱翻了翻,说:“你又说对了。看来中华书局后来居上,《备要》比《丛刊》好读,新式排版,干净清晰。” 
  我说:“商务也有更新式的,你看这,王云五主编的《万有文库》。” 
  就这么扯几句,老大爷说:“你住在这里,这些书算是遇到知音了。它们也是可怜,抗战期间从这个村搬到那个村,躲来躲去,好不容易保存下来,却没有什么人来读过。蒋介石要蒋经国到这里来读书,蒋经国哪里有空,只是来翻过几回,匆匆来,匆匆去。” 
  顺着这个话题,我提出了借阅的要求。老大爷一口答应,却只准我在这间屋子里阅读,连移下十级台阶,借到我的小房间里也不同意。他说,这是一九三O年就订下的规矩。我想,在这文化大革命的乱局中,他居然还在遵守一九三O年“中正图书馆”的规矩,既荒唐可笑,又让我尊敬。人世间总有一些不管时节、不识时务的人,正是他们对时间的漠视,留下了时间的一分尊严。 “那您几天来一次?”我问。 “如果你要看书,我天天可以来。”他说。 “这多麻烦您啊。”我说。 “不麻烦。我平日没事,在家里、在这里一样。以前没人看书我不来。你来看,我陪着高兴。”他说。 
  以后,老大爷果然天天来,我也就能天天看书了。书橱旁的一个架子上又有一些非常实用的辞书,可以成为我的帮手。 
   
  三 
   
  正是那些密密层层的古籍,使得老楼离外面的世界更遥远了,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纯净。开始我以为这种纯净来自环境,一个月后觉得这种纯净来自文化,再过一个月又觉得这种纯净来自自己的生命了。 
  忘了在哪一天,我把几册线装本小心地装回函套,插上玉签,推过一边,再把我写的几页笔记拢齐,拿起来在桌上顿了顿,放下,轻轻地舒了口气,闭一会儿眼睛。突然,一个有趣的想法闪人脑际:我从小就听说吴石岭半山里藏着古书,一直等着哪一天能看到它们出土,现在我不正是全部得到了吗?也是半山,也是古书,只是换了一座山而已! 
  原来,“半山古书”不是一种秘藏,而是一种境遇。但是,既然从小听得,几成咒语,那么,我要万分珍视这个境遇。 
  我下楼爬坡,到一个高处向家乡遥望,希望能看到吴石岭。但是,浅褐色的岚气间山峰很多,我认不出哪一座是吴石岭,但那最高的一座,估计是吴石岭南边的栲栳山。 
   
  我目前在这个半山读到的古书,一定要比那个半山藏着的古书多得多。天下再神奇的传说,都比不过我们的人生玄机。或者说,传说是一种企盼,企盼中的结果总会落到企盼得最诚恳的人的眼前。 
  现在我有幸成了这个人,“半山古书”的洞口打开了。我似乎领悟到,这是一种冥冥中的力量在安排我拔离污浊,参与一种神秘的预习。将来的很多事情,会与这种预习有关,会与这些古书有关。 
  想到这里我有点惊慌。这片土地,还会有机会与古书有关么? 
  因此,山下的世界,又隐隐约约地浮现在眼前。 
  山下那个食堂门口有一个阅报栏。我走过时会习惯性地瞥一眼,瞥后又深觉后悔,好像目光的一端沾到了污秽,辜负了这半山清寂。从大字标题看,外面确实是在闹“批邓”了。阅报栏张贴的报纸中,有一份是上海的,有一份是杭州的,有一份是宁波的,大多数文章都离不开“批邓”,这比“文革”初期造反派的大批判更让人反胃。“文革”初期除了我家这样备受欺凌的族群之外,很多人还闹不清这场革命会带来什么结果,边喊口号边观望;这么多年过去,只要略有良知的人都已看清是非曲直,再闹大批判已近似耍泼,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人跟随呢? 
  这种忿懑和感叹,在这里只是从心头一闪而过,因为我的心思早已埋落在千年之前。但是有一天,我那一瞥似被冻住,不能不靠近阅报栏细看一番。一个我知道的笔名,“石一歌”,一个多所高校的联合教材编写组,居然也在写批邓文章了。 
  这种文章,无非是拼凑几句鲁迅的话来论述历史不能倒退。从阅报栏上看,现在似乎是全民都在这么做,但我内心还是很不舒服,猜测着那些教师们参与其事的原因。是不得已而奉命,还是有一两个人不甘寂寞?这一两个人是谁呢?金牙齿肯定是,另外还有谁?想了一阵,毫无头绪,也就让山风把种种想头吹走了。 
  我在山路上边走边想,脚下是飘落的树叶,踩上去软而无声。但是有几段山路未被树荫遮盖,飘落的树叶被阳光晒干了,一下脚便发出很响的嚓嚓声,阻断了四周的蝉鸣。 
   
  四 
   
  我在奉化大桥镇潜隐的这座山,叫锦屏山。身体稍好时,我会爬到山顶,山顶有一个亭子,叫“望乡台”,不知有何典故。山径空无一人,无处可问。 
  站在望乡台上我想,奉化倒是一个不断被“望乡”的地方。台湾很多老人,一直把这里当作遥望的对象。不久前,八十九岁的蒋介石先生病逝台湾,灵柩暂歇慈湖,只是因为那里的山水近似奉化老家。此刻奉化异常安静,草树无风,云停雀噤,包括我正悄悄蛰居着的这座老楼,也默然颓然。是啊,我怎么正巧在这个时间蛰居在以蒋介石名字命名的老楼里呢?这些天他的游魂飘然返乡时也许曾一再地在这座老楼里停驻?他的去世,是一个时代的结束。所谓一个时代的结束,那就是组成那个时代的主要代表人物,彼此之间无论是终身伙伴还是终身敌手,都会在差不多的时间离开世界。风云时代终于被岁月本身过滤,只剩下风烛残年的单纯。今天的我,正攀援在思乡老人的单纯里。 
  山下的食堂也尽量不去了,买一些最便宜的干粮充饥。发现半山有一处山溪清洌,散步时总带个杯子到那里喝个够。这是因为,看书一投入,连下山、上山的时间都舍不得了。 
  一天傍晚,听楼下有急促的敲门声,下去一看,见是史洁英大姐和那位本地画家王利华。他们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不知会不会波及浙江,这楼太老,万一来了地震难免坍塌,因此要我搬到他们所在的破庙中去住。“当然破庙也不安全,但毕竟只是底层,逃起来方便。” 
  因为完全不知相关情况,所以也没有犹豫的可能,立即听从他们的意见,提了一个网兜去破庙了。白天,还是到老楼看书。老大爷仍然每天来陪我。有一天他还提了一袋家产的水果到破庙来看我,算 
是正式拜访,尽管我们在老楼天天见面。这是已经被我们这一代生疏了的老一辈的礼数。 
  老大爷多次问我:“这么枯燥的书籍,你年纪轻轻怎么钻得进去?” 
  我说:“只要钻进去,里边就不枯燥了。” 
  确实,中国古籍浩如烟海,但只要人得其内,便能发现诸多门径。即使是称作“备要”的书籍,也要懂得区分其中的基元典籍和衍伸学说,然后明白何处专攻,何处精研,何处泛读,何处浏览。以我的经验,寻找区分的界线,便是充满兴趣的一件事,因为基元和衍伸常常混杂,即便区分清楚了,又会发现基元之中还有基元,衍伸之外还有衍伸。这样阅读,一路探询结构,步步都有发现,自身的思维与古代的典籍相与斡旋,事半功倍。 
  后来才知道,正是这个时期,外面发生了一系列激烈的政治斗争。在周恩来去世、邓小平下台、毛泽东病重的情况下,文化大革命的“大轴子戏”,正以特别怪异和凶险的方式一幕幕展开。所幸我在山间,什么也看不到。 
  终于,哐啷一声,天下一抖,所有的人都明白,事情要告一个段落了。 
  自从我从两个山民口中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好像一个决定大家命运的重要人物去世了,便立即提起网兜离开了那座楼、那座山,为的是急着要看看,全家的命运是否会发生变化。 
  那天走得何其匆忙,下山时甚至没有抬起头来再看一眼这座留下了我关键“学历”的半山老楼。 
  我几乎是气喘吁吁地小跑着,下山、等车、找船,急急地赶回上海。我不知道今后将会遇到的,是更大的灾难,还是别的什么。对全家而言,我已经“失踪”太久。 
  后来才知道,半山老楼是一个终点,又是一个起点。前面,一段完全不一样的历史,等着我,等着中国。 
   
  第九章 
   
   隐秘的河湾 
   
  一 
   
  历史,虽有庄严的面容,却很难抵拒假装学问的臆想、冒称严谨的偷换、貌似公平的掩饰、形同证据的伪造。它因人们的轻信而成为舆论,因时间的易逝而难以辩驳,因文痞的无耻而延续谬误,因学者的怯懦而知错不纠。结果,它所失落的,往往倒是社会进程中的一些最关键的隐秘。 
  尤其是历史转折时期的隐秘,更其复杂。这是一个最容易被人们忘记的时期,因为不管用转折前还是转折后的坐标都无法读解它,而无法读解就无法记录。 
  历史的转折处大多并不美丽,就像河道的弯口上常常汇聚着太多的垃圾和泡沫。美丽的转折一定是修饰的结果,而修饰往往是历史的改写。 
  我生有幸,经历了好几个历史转折。印象最深的,是一九七六年冬天至一九七八年冬天这两年。 
   
   二 
   
  爸爸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却有很多朋友来访。他对他们,都很冷淡。这一点,与后来很多小说、戏剧描写的劫后重逢的喜悦全然不同。有时,我也依稀听到几句他们之间的对话—— 
  “老余,那次批判会上的发言,是造反派强要我……” 
  “都过去了。这十年你也不容易……” 
  只有祖母还绕在那个问题上转不出来,那天终于问我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认识刘少奇、邓小平、陈毅、陈丕显的?” 
  爸爸说:“我连一个区长都不认识。” 
  对于这样一类的常识性陷害,整整十年,那么多朋友都沉默着。我终于明白,爸爸为什么能原谅那几个造反派头头,却无法原谅那些朋友。 
  朋友应该知情,知情应该发言,在那么长的时间内说几句平实的公道话并没有太大的风险,而对当事人却是救命绳索。此刻灾难过去,他们现在正合力声讨那几个造反派头目,爸爸则背过脸,为晚年选择了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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