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4期-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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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胜哥老实地说:“还隔着好几家。”
姨妈说:“狐狸精自己招人,故意在窗口伸头。”
益胜哥说:“怎么是狐狸精?人家是正派人。”
我还是对益胜哥开玩笑:“怪不得你的衣服穿得越来越有派头了,以后请嫂子为我做一套……”
“秋雨!”姨妈小声阻止。
我转向姨妈,态度恭敬地说了一段话:“姨妈,你记得文化大革命以前我到江苏太仓劳动过吗?前些天我又去了一次,见到一对小夫妻,也是对着窗认识的,女的也是小裁缝……”
姨妈很警惕:“是你编的吧?”
我只管讲下去:“其实那女的原先不是裁缝,是当地的一个锡剧演员,可漂亮了。一天她洗澡没拉好窗帘,发现对窗有一个男子在偷看,就惊叫一声。结果是,叫声惊动了她的丈夫,对窗的男子是一个小学教师,立即被批斗。当地也在搞‘文革’,找不到敌人,正好把他说成是坏分子,站在街边示众。”
在房舍狭窄的中国小镇,这种故事很寻常,我曾看到一位老作家还拿这样的故事写过小说,但我当时给姨妈和益胜哥讲的是真事。
“这样做也太过分了,她自己没有拉好窗帘。”姨妈总是站在女方的对立面。
“有意思的是后头。”我说,“她觉得对不起这位小学老师,自己一声惊叫给他带来这么大的灾难,就天天到造反派那里去说情,说是自己不好,没拉窗帘。造反派说,没拉窗帘也不能偷看,还是坏分子。她丈夫与造反派的观点基本一样,于是夫妻间就激烈争吵起来。争吵的结果是,她天天为那个被示众的小学教师送水、打扇,成了镇子里的一大景观,远近村庄也来围观。她丈夫觉得丢人现眼,一次次来打闹拉拽,结果只得离婚。”
“她应该与小学教师结婚!”益胜哥说。
我说:“他们和你想的一样。结婚前,她去与造反派论理,说这下他不算坏分子了吧?哪有偷看妻子洗澡成为坏分子的?造反派说:那时你们还没有结婚,因此还是坏分子。”
“这就好笑了,她结婚后还成了坏分子家属?”益胜哥问。
“是啊,”我说,“按照当地绕来绕去的土俗说法,她的身份全称是:一个偷看过老婆洗澡的坏分子的臭老婆。”
姨妈一听也笑了。
我继续说:“结婚前,剧团的领导找她谈话,说剧团正在精简裁员,你成了坏分子家属就很难留得住了,现在还来得及中止。她回答说,不能中止,裁吧。一裁,她自己倒是去做裁缝了。”
“真的也是裁缝?”益胜哥惊喜。
我点点头,说:“几次看到这对夫妻同出同人的背影,心想,我那在安徽自杀的叔叔如果当初遇到这么一个女朋友就好了。”
说到叔叔,姨妈也叹息了,“是啊,身边有一只女人的手撑着,怎么也倒不下来。”
“他们还戴着坏分子的帽子吗?”益胜哥问。
“谁也没说摘过。但是现在好笑的不是他们,倒是那顶帽子了。他们戴着帽子漂漂亮亮走一路,连那帽子也成了装点。”我说。
益胜哥点头。他突然转向姨妈,说:“人家不单是裁缝,也离过婚!”
姨妈不知如何回答,目光疑惑地看我一眼,知道她今天讨来的救兵帮了倒忙。但我看得出来,她也有点被我说服。
趁这个当口,我急忙告别,说爸爸生病了。
姨妈、益胜哥怪我不早说,还关照,有什么要帮忙,叫他们。
八
赶到爸爸单位,说爸爸已送医院。
赶到医院,说爸爸已送重危病房。
赶到重危病房,不能进去。到护士办公室,正见到妈妈神色慌张地站在那里,手上拿着好几张病危通知。
原来爸爸早就患有糖尿病,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天天没日没夜的折磨使他的病情迅速恶化。他一直集中精力关注着自己的政治灾难,没有太在意病情,这是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们都能理解的。好像突然间谁也不再关心自己的身体,关心了就是“活命哲学”,像叛徒、汉奸一样可耻。
人的身体在灾难中最经打熬,他居然都一次次硬挺过来了。后来不断地关关放放,像是在与他的生命底线进行着一场拉锯战。我几次回家见到床边有酒精灯、试管等最简陋的化验设备,妈妈说,爸爸每次回来都要在自己的尿液中测试胰岛素,他的血糖指数实在太高。
这次,他又突然并发急性肝炎。医生说,这两种
病正好矛盾,无法治疗。
妈妈不相信糖尿病加肝炎就是死亡,刚才请一位护士带领,去找了医院领导,询问能不能再转个医院试试,或者找别的医院的医生来会诊。
医院的领导说,转院和会诊都需要所在单位批准。医院已与爸爸单位联系过,单位说爸爸是审查对象,近期内没有解决问题的可能。又说,如果医院自己愿意转院和会诊,并承担全部政治责任,单位也不反对。医院说,单位这样说,就是婉转地表示反对,医院毫无办法。
接待妈妈的那位医院领导人最后还说了一句:“我听说刘少奇最后也死于糖尿病和肝炎并发。”这句话说得很残酷,妈妈听了不知所措。
我搀着妈妈回家,路上听妈妈反复讲着一句话:“刘少奇的家属全被关起来了,没办法。我们还没有关,死马当作活马医,分头活动!”
九
什么单位能够说服爸爸的单位和医院呢?我突然想到了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工宣队领导,一位态度和气的炼钢工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知道他的姓,还在食堂排队买饭时与他聊过天。他也许能够帮我一把,给我爸爸的单位或医院打个电话,发一封盖有公章的短信,劝他们允许为我垂危的爸爸作一次会诊?这样做就要让我冒充复旦大学的教师了,但是我想为了救人一命,那位炼钢工人没有断然拒绝的理由。
第二天一早赶到复旦,在中文系办公室没有找到他。系里的工作人员说,他在学生宿舍几号楼还有一个小办公室。到了那个学生宿舍一打听,他的小办公室在楼梯下的小间里,可能原来是储藏室或清洁工人的休息处。一个系里的领导人愿意落脚于学生宿舍的前沿,我的印象很好。
他见到我很客气,一再叫我“小袁同志”。
我把爸爸的情况一说,他满脸同情。但当我说到爸爸还处于审查状态,单位没有同意转院和会诊,他的脸色变了。
等我说完,他笑了一下,说:“你说的一切我都听明白了,但这事你还是应该找自己所在的单位。在我的印象中,你是戏曲学院的?”
我说:“不,是戏剧学院。”
因时间紧迫,我来不及向他道谢,转身就走了。
十
当然是马上去戏剧学院。先在复旦门口乘一路有轨电车,到虹口,再转二十一路无轨电车,到静安寺,然后跑步到学院。到了革委会办公室,没什么人,一打听,工宣队回厂办学习班,军宣队回部队集训去了,一个星期以后才会回来。
我只能惊慌失措地去找盛钟健老师。盛老师当时住在一个无水、无厕所的小阁楼上,听我一说他也急了。他说,他立即会到医院去看我爸爸,但他自己“文革”以来一再成为冲击对象,正准备调回浙江老家工作,在学院工宣队里只有一个朋友,姓王,可以拉上一起去看爸爸,但那人是最普通的工宣队员,不能代表单位说什么话。
盛老师把我送下楼梯时又说:“即使戏剧学院同意以单位名义去劝说人家会诊,人家一定不会理睬,因为这不是病人的本单位。要使劝说有效,还得找高一点的单位。我听复旦的同学说,现在你们这么多教材编写组都属于市里的写作组系统领导,你认识市里写作组的人吗?”
我说:“原来认识一个胡锡涛,但他已不在上海。只见过一位徐先生,在徐企平老师家一起吃过一顿饭,再也没有联系过。”
盛老师说:“可以问问你们教材编写组的小高,他也是我的同学。他可能认识那里的人多一点。”
那末,我还要向复旦大学赶去。仍然是奔跑到静安寺乘二十一路无轨电车,再在虹口换一路有轨电车。
盛老师建议我去寻找的“写作组系统”,现在的读者一定不会知道是什么东西了,因此需要作一点说明。“文革”期间,中央的很多顶级领导机构都缩小形体叫成了“组”,例如“中央文革小组”、“军委办事组’’等等,上行下效,各级党政部门都纷纷叫“组”了。上海市的政府行政管理系统,也变成了“农业组”、“工业组”、“政法组”、“商业组”、“财贸组”之类,其实都是市一级的局,或委员会。“写作组”与这些组并列,管辖权限相当于现在的市委宣传部、教育卫生委员会、社会科学院、社联、文联、作协,十分庞大。这种行政结构很不正常,却是当时的现实。当然,不叫“宣传组”、“文教组”而叫“写作组”也可能有一点纪念的意思,因为它的领导成员中有几个人恰恰参加过“文革”初期那个专写大批判文章的写作组。后人很容易把这两个“写作组”搞混淆了,把一个很大的行政管理系统错当成了一个写文章的小组,这就闹了笑话。
我在一九六八年冬天见到的胡锡涛先生,便是“文革”初期那个写作组的成员,徐企平老师想通过他来救我的父亲,没有成功。现在盛钟健老师建议我去寻找“写作组系统”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实际上是去寻找当时既管得了高校,也管得了医院的领导部门。我们在复旦的教材编写组当然也属于这个部门管辖,但我怎么能找到其中有权力向医院发话的人呢?
爸爸已经非常危急,而我现在去复旦,只是去找一个有可能认识那个领导部门的某个人的人!即便通过小高找到了“某个人”,他有没有可能通达有权向医院发话的人?那个人又会不会发话?
根据这两天的经验,我知道几乎不会有希望。
因此,在拥挤不堪的电车上我感到非常辛酸,心想爸爸真要死了吗?整整六年,他天天等待,不是等待洗刷诬陷,只想等待一个稍稍宽容的说法,譬如,说他的问题不属于敌我矛盾,不影响子女的前途,这就够了。但死亡已临,他没有等到。
十一
到复旦后便向学生宿舍飞奔,到编写组一看,幸好,小高还在。我把情况一说,他便同情地摇头,“写作组根本不会管这种事,他们怕麻烦。”
我说:“这对我家,可是性命交关的大事。我在上海戏剧学院一位老师家里,曾和写作组一位姓徐的先生一起吃过饭,他会有印象。我现在如果求他,他会不会帮忙?”
小高说:“他啊,我想不会。”说完笑笑。
我对小高说,能不能告诉我徐先生所在办公室的电话。小高爽快地说:“可以,我翻翻看。”
他在通讯录上找到了那个号码,我打过去,徐先生不在,接电话的是姚先生。我也不管了,逮住姚先生就把爸爸的情况说了一通,表示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我在焦急地说这些话的时候忽然想到对方是一个陌生人,不禁悲从中来。姚先生在电话中听到我的声音有异,就不断重复地说:“坚强些,坚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