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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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珠儿站在那儿没动,她看到那些锅盔一共十六个,十六个锅盔垒在一起像个磙子,很好看。
白如云又说:“你还等啥?”
俞珠儿便出去了。
其实,俞珠儿早就收拾好了,无非是换件衣服嘛。昨天晚上,俞珠儿忽然地就有些想路之珍了。她把新疆那个遥远的地方想到被窝里,被窝里揣着新疆的她感觉自己像是飞,飞在去新疆的千山万水间。这是路之珍去新疆以后,她为数不多地几次想他。她感觉,身上似乎有那么一种东西把她折腾得非常难受,在这种难受的折腾中,她体验到了一种从来也没有过的快感。之后,她发现,自己到现在还是个“生瓜蛋子”……透过窑门上方的通气孔,她看到了满天的星斗在一闪一闪地明亮着。她想,路之珍这会儿在干什么呢?路之珍这会儿一定在打呼噜,她认定了自己想的没错。继而,她想到了路之珍的宽阔的胸膛很温暖,路之珍的长着肌肉疙瘩的胳膊很有力。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睡着了,可起床后准备走的时候,她却有些犹豫了:这么多年了,路之珍到底是死还是活?
在白如云的催促下,俞珠儿换上了出嫁时穿过的新衣服,好好地洗了个脸,梳了个头,对着那面陪她嫁过来的镜子,好好地欣赏了自己一番。
白如云送俞珠儿,她把那十六个锅盔装进一条长布袋中,系了口,搭在肩上。
俞珠儿对白如云说:“妈,让我来拿吧。”
白如云说:“你走的路还长呢,得省着点力气。”
白如云一挥手,俞珠儿就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走了。那会儿,她的面孔被严肃板得平平的,像个将军率领着俞珠儿去打仗,俞珠儿不敢轻易多嘴。
山梁仿佛被拔光了毛的野兽,有些可怜兮兮地站着。翻过狐狸鼻子墚再下一个大坡就到公社了,车站在公社附近的公路旁。车不等人,白如云催俞珠儿快些走。白如云穿着大裆棉裤,臃肿不堪。俞珠儿也穿着棉裤,但裆不大,被外罩的裤子紧紧地勒束着。白如云的腿有些罗圈,爬起坡来棉裤的膝部几乎与地面相接。白如云就那么爬着,像一只黑山羊爬到坡顶抢草吃。俞珠儿尽量地直着身子,怕自己一弯腰,棉裤会挤破罩裤,但她必须跟上白如云,身子不由得前倾着,像伸着前蹄的袋鼠在奔跑。
山顶风大,迎面而来,白如云和俞珠儿把头巾的结儿打在了嘴上,充当口罩,并不约而同地把手褪在了袖子里。下坡的时候,白如云开始给俞珠儿交代注意事项了。她说:“娃,你记住,先坐汽车,后坐火车,再换汽车……”她说:“娃,咱没出过远门,路上,你要多个心眼,小心车把你拉错了地方……”她如此说了好几遍,接着又说:“娃,你记住,你这次的任务是给我带个孙子回来,怀不上你就不要回来。”俞珠儿一直应着,不知不觉十里山路便被她们走完了。
白如云解开了大襟子棉衣,从内衣口袋里取出了钱,紧紧攥在一只手里。之后,她把俞珠儿的手抓了过来,将卷成卷儿的钱往俞珠儿的手里一塞,小声但却非常有力地说:“给我拿好!”
俞珠儿说:“妈,我给你留点吧。”
白如云咬牙切齿,骂了俞珠儿一句。
俞珠儿坐在了车上。
白如云十分不放心,有种让汽车在自己的眼睛里跑到新疆的意思。
汽车起动了。
白如云跑上前去,呼喊着对俞珠儿说:“娃,你记住我的话,记牢呀!”她的声音带钩,仿佛要钩住俞珠儿。
俞珠儿蓦地解开布袋子,取出两个锅盔,一手提一个跳下车来。汽车就要走了,白如云被俞珠儿的举动惊呆了。俞珠儿把锅盔向白如云怀里一推,一转身跳上车轮已缓缓前行的汽车,扒在车门上用最后的时机对白如云说:“妈,你拿上,要不你没吃的了,妈,你等我回来。”
白如云没来得及接俞珠儿推来的锅盔,锅盔掉在地上摇摇晃晃地滚了几圈,倒下了。
汽车走远了,俞珠儿的声音如同尘埃还在空气中飘着。白如云捡起锅盔来,揣在怀里,锅盔还热着呢。
司机问俞珠儿:“这位女同志到哪去呀?”
俞珠儿摸了摸被白如云卷得结结实实的路费,说:“城里。”
98
风推着白如云往回走,白如云缩着脖子弓着腰,揣在怀里的锅盔使白如云觉得很暖和。
蒿草在风中尖叫着,几只羊头从迎风的崾岘里探了出来,但很快又被风吹了回去。路之焕从崾岘里走了出来,风把穿在他身上的皮袄吹了起来,里层的羊毛白花花的。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说:“妈,俞珠儿去了?”
白如云说:“娃走了,我咋有些不放心呢?”
路之焕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哎,俞珠儿这人老实……”
白如云把手又向袖子里褪了褪,没说话。
路之焕抬起眼皮看了上天一眼,抹了把脸。
白如云在路之焕身边坐了下来,想和路之焕聊一会儿,但路之焕却不说话了。
风在山梁上嚣张地扒着黄土,霭气围着太阳,太阳仿佛丢了魂。白如云和路之焕坐着的那个地方背风,但仍逃不脱风偶尔的侵袭,很快地,他们的脸上便蒙上了一层尘土。白如云看了路之焕干巴巴的嘴唇一眼,觉得路之焕早上像是没吃过饭,就拿出锅盔来让路之焕吃上点,但路之焕说他吃过了。
白如云回到家中已接近正午了,她在俞珠儿的屋里转了一圈,莫名地就产生了一种人去楼空的悲伤感。自打俞珠儿嫁过来,白如云还是第一回到这窑里来。俞珠儿把窑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地板明晃晃的,看上去很舒服。没有梳妆台,俞珠儿用土块垒了一个,没有衣柜,俞珠儿用土块砌了一个。这两样俞珠儿发明的东西,在俞珠儿的窑里就像一个“凸”字和一个“凹”字,并排站在一起很有些诙谐的味道。它们如同一对兄弟,一个吃饱了把头昂得高高的,而另一个则把头饿到肚子里去了。白如云不知道俞珠儿是在什么时候做的这一台一柜,微微地有些惊讶,但惊讶过后便微笑了。台上放着的一面小圆镜、一把梳子、一瓶雪花膏用陌生的目光迎接着白如云,白如云觉得自己好像是这里的客人,好奇心驱使她走到柜边看了看柜里的物什。俞珠儿的几件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就在那里面。白如云忽然就觉得这屋里好生清静,便走到土炕边上坐了下来。炕还是热的,俞珠儿把被子叠成了方块块,白如云左右端详了一会儿,觉得这方块块要比自己叠的那种长条条好看。这时,白如云的心不由动了一下,暗自说:“多好个娃呀!”
回到自己的屋里,白如云一下子心烦了起来,她觉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烙过锅盔的锅张着大口,仿佛是在向她讨饭吃,就差没哭出声来了。案板上还沾着一层面,也许是尘土落了进去,给人一种灰头土脸的感觉。灶里的火已熄了,但从加柴的孔里掉下的几根还未来得及烧尽的柴,倒在地上,尸体那样给人一种极不舒坦的感觉。白如云有些气急败坏地将炕上的褥子掀到一边,屁股重重地跌在了炕沿上,干骨头因此发出了一种极不协调的声响,但她硬是没感觉出疼来。许久之后,她慢慢感觉出饿来了,她从怀里掏出了锅盔,却有些不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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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珠儿换乘火车,是闷罐,四壁黑漆漆的,没有窗户。车厢里人很多,一个个六神无主地紧挨着坐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散发着暖烘烘的臭汗味儿。也有很多戴着红袖箍的人,在车厢里走来走去,很是威风,说是他们才从北京见过毛主席。
俞珠儿起先是站在车厢一角的旮旯里,但后来腿实在是受不了,只好坐了下来。地板很脏,俞珠儿顾不了腿上的新裤子,坐下后,锅盔袋子位于她的胸前,正好可以弯下头来垫着睡觉。长途跋涉使俞珠儿困顿不堪,她觉得这坐火车比走路还吃力,真想下车走着去找路之珍。但她已买了票,不能白白葬送那些钱。于是,她只有忍受了。迷迷糊糊的,她睡着了,不知啥时被弄乱的头发软绵绵地垂于她的两颊,像是春天绵羊肚子底下悬着的两堆毛。这一觉,她睡得不太舒坦但却非常扎实,大脑忘记一切地休息着,任她掉换着各种各样的姿势。
大约是天快亮的时候她被冻醒了,慌里慌张地将伸得四平八稳的腿收了回来,之后才猛然发觉紧贴着车厢壁的背部冰冷地疼着。锅盔袋早已被她丢弃在了一边,失落在那里仿佛无家的孩子一般灰头土脸。她赶忙将它重新抱在了怀里,不由得在心中感激起上天没将它弄丢,否则,她极有可能会被饿死在路上。这时,一个老太太弯着腰朝她走了过来。老太太脏兮兮的,身上的污垢油光闪亮。
俞珠儿打量了老太太一眼,只见老太太的脸上落了厚厚一层黑色的粉末儿,仿佛刚钻出地面的煤矿工人。老太太不由分说地将自己插进了俞珠儿和另外一个人的中间,用袖子擦拭鼻涕的同时,死皮赖脸地朝俞珠儿笑了笑。俞珠儿再次打量了老太太,发现老太太脸上的皱褶已被那黑色的粉末给填得平平的了,而唇上的绒毛却因此变成了粗壮的胡子。俞珠儿有所防备地将锅盔袋子搂紧了。
老太太扫了俞珠儿一眼,说:“大妹子,去哪儿呀?”
俞珠儿不想回答老太太,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极不情愿地说了句:“新疆。”
老太太“嘿嘿”一笑,身子朝俞珠儿的怀里猛塞着说:“同路,同路,我们同路嘛。”
俞珠儿躲闪着把锅盔袋子搂得更紧了。
老太太又将身子向俞珠儿挤了一下,说:“大妹子,你知道火车现在走在什么地方不?”
俞珠儿被老太太彻彻底底地挤在了旮旯里,蜷缩着身子,无助地目光中闪烁出几分不安来。
老太太毫不顾忌地擤了一把鼻涕,鼻腔发出一种扯破裤裆般的声响,之后说:“大妹子,我告诉你,从前呀,有两兄弟住在这里,以打柴为生……”接着,老太太转过脸看了俞珠儿一眼,把没完全喷在地上的鼻涕像润雪花膏一样地擦在了手上,说,“他们呐,早出晚归,日子过得满滋润,但后来呀,这老大娶了媳妇,大妹子你猜怎么着了?”
俞珠儿摇了摇头,说了声:“不知道。”
老太太发现了宝贝般地猛然抽出身去,冲到了车厢门边,捡了半截烟屁股回来,美滋滋地抽着,继续对俞珠儿说:“哎呀,这么简单的问题,你咋就不知道呢?我告诉你吧,这一天,他们又上山砍柴,这老二一脚踩下去,这地上就出现了个洞,这洞里呀,尽是金银财宝……”
老太太唾沫星子飞溅,深深吸引了俞珠儿。正当俞珠儿极想知道下文的时候,老太太却偏偏停了下来,朝俞珠儿怪怪地一笑,说:“大妹子,你想听是不,那我就接着讲下去了。”
“这老大呀,晚上一回来,就把这事给自己的媳妇说了,两人一合计,怕老二独吞了这笔钱,就起了害人的心……”讲到这里,老太太便不讲了,俞珠儿似乎有些入迷,要她继续讲下去,她就把黑得油光发亮的手伸了过来,得意地朝俞珠儿笑了笑,说:“给吃的,我知道你怀里的袋子里有。”
俞珠儿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袋子口,取出一个锅盔,想给老太太掰点,但她稍一疏忽,老太太便将她手中的锅盔囫囵抢走了。望着老太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