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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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集体容不得俞伙子和黄义花这样的坏分子!”
“黄义花是在为革命军人丢人,不要脸!俞伙子破坏革命军人的家庭,该打!!”
“革命军人万岁!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俞伙子和黄义花被一帮年轻人赶着游街了。那帮年轻人对俞伙子拳脚相加,仿佛是在对一头偷吃了田里的嫩麦苗的驴子似的。俞伙子的胡子已被那帮年轻人拔得干干净净的了,嘴的四周同腮帮子因此血肉模糊,像是一只偷吃了羊羔还未来得及净嘴的狼。
和俞伙子一样,黄义花的脖子上吊着一块巨大的牌子,牌子很重,几乎快要让她的头埋进裤裆里了。拴着牌子的细铁丝不失时机地钻进了俞伙子和黄义花脖子上的肉里。赶着和牵着俞伙子和黄义花的那帮年轻人,不停地抽打着俞伙子和黄义花的耳光,一遍遍用最大的声音问俞伙子和黄义花:“不要脸的东西,说,你们干了啥坏事!?”俞伙子和黄义花不说,那帮年轻人打得更凶了,俞伙子被打急了,说:“我……我和黄义花……”俞伙子的确说不出口,但那帮年轻人并没因此放过他,他们将他捆倒在地,在他身上猛踩猛踏,仿佛在对待前世的仇人一样。
“看你还敢不说!”那帮年轻人停止了踩踏。
路在贵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领导那些年轻人的会是自己的儿子路之乾,才挨过打、身上还有些痛的他几乎是奋不顾身地上前制止那帮年轻人,但他又被打倒了。他趴在地上啃了一嘴黄土,吐了两口唾沫,愤怒地朝路之乾喊道:“你把他们给我放了!”
路之乾走到路在贵面前,路在贵想站起来抽路之乾两个耳光,但身上的剧痛已使他不能了。路之乾说:“老东西,你以为你还是队长啊,我现在代表毛主席和红三司司令部向你宣布,你已经不是金羊塬生产队的队长了,就是你还是,我们也会把你撤职查办的!”
路在贵爬起来坐在地上,他本想站起来把眼前的这个人打个落花流水,但他的腿怎么也用不上劲儿了,浑身不停地抽搐着,感到了一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无能为力。同时,他感到曾经身为军人的他此刻给军人丢脸了。但他并没有因此而屈服,眼睛里冒着火星:“我日你个妈,你忘了你狗日的从哪来的!”
路之乾一听,比路在贵更火了起来:“老东西,从我妈生下来我那一天起,你什么时候管过我!你早该挨收拾了!”之后,路之乾一挥手,路在贵又迎来了一阵拳打脚踢。等那些人走了,一哄而散了,路在贵才慢慢回过神来:“领人打人的那个人是我儿子?他长这么大了吗?这狗日的咋变成了这么个杂碎!”
俞伙子的脸上和身上都沾满了黄土,腮部的血一点一点地向外渗,很快将停留在那里的黄土变成了稀泥。他有些恐惧地望了那帮年轻人一眼,忽然觉得他们只剩下了一张面皮,只剩下在风中抖着狂妄的浮躁和一种不怀好意的猎奇,随即产生了一种近乎于豪迈的悲壮感,有些理直气壮地说道:“我和黄义花睡了觉!”
那帮年轻人嬉笑了起来,但这并没有使他们停止对俞伙子的打骂,只不过,他们的语言似乎显得有些无聊地滑稽了起来:“日黄义花,你干了伟大的事情是不是?你没有像毛主席那样打败蒋介石和日本鬼子解放全中国让我们穷人过好日子嘛,你狗日的睡了人家黄义花,还好像立了功似的,你狗日的不是知道人家冯世贵是保卫毛主席的!”接着,那帮年轻人又开始了对俞伙子的拷问:“你说,你和黄义花睡过几回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不说实话,小心今天整死你!”
“多少回我记不清了!”
“都在哪里?”
“有时在马槽里,有一回在涝池边,还有很多回是在家里……”
黄义花听到这些话一头撞在墙上晕了过去。见黄义花晕了,那些人不失时机地给了俞伙子一砖头……
96
当天夜里,被关起来的俞伙子不知怎么跑了出来,俞珠儿的门被他敲了开来。
俞伙子说:“娃,爸要跑了!”
俞珠儿说:“爸,他们在整你!”
俞伙子说:“娃,爸不是你的爸,你的爸在你出嫁时爸给你的那块怀表上面!”
俞珠儿说:“爸……”
俞伙子说:“娃,以后别叫我爸了,要不你会受到牵连!再叫我就承受不起了!”
俞珠儿说:“爸……”
俞珠儿看着俞伙子的背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忽然就泪落成行了——其实她早就知道俞伙子不是她的爸了,但这个世界除了俞伙子之外,还有谁更适合当她的爸呢?
第二天,人们都在寻找俞伙子,黄义花跳了涝池的事以及冯世贵和俞伙子失踪了的消息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
俞珠儿将那块怀表拆了开来,发现表壳的后面装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年轻人,黑白色。年轻人很潇洒,着一身制服,因为照片的局限,俞珠儿无法分辨那制服是干什么的人穿的,但她敢肯定那制服之上的一排整齐的衣扣是军用品。
生产队长一声令下,全村男女老少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寻找冯世贵和俞伙子的活动,一时间,满山遍野人头攒动。人们在金羊壕的一口破窑里找到了冯世贵,但他却像一只羊一样地被杀了,人们看到他的脖子里血糊糊的,血已经凝成了痂。但人们却始终没有找到俞伙子。于是,有人说是冯世贵逼死了黄义花,俞伙子又杀了冯世贵,也有人说冯世贵是自杀的,但总没有人能把这件事情说清楚。生产队长向上面报了案,上面来了几个人,又发动群众找了一阵俞伙子,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黄义花的尸体已经在涝池里泡了好几天,也没有人敢管。涝池里散发着一股臭味,但天空中的月亮却明亮得出奇。就在这样的一个晚上,路在贵坐在涝池边上,沐浴着月光嗅着涝池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忽然,他看到了另一枚月亮停泊在涝池中央,纯净和明亮得要让他将心儿融进去。很久了,他就这么望着涝池里的那枚月亮。晚风轻抚着他,黑漆漆的夜幕披了件衣裳给他,他就那么坐着,仿佛是坐在那枚月亮上。涝池中的水清清的,那枚月亮渐渐扩散开来,变成一片浮白色的光明。涝池被融化了,是水,是月亮,是浮白色的光明。不知过了多久,他含满泪水的眼睛把有些模糊的目光离开了停泊在涝池中的月亮,向远处望了一下,狐狸鼻子墚就是这样立在了他的跟前。但是,他却把头仰了仰,当然,不是怕眼泪流出来。他发现今夜的天空没有星星,只有月亮,一弯亮汪汪的无言的月亮,把他所有的心思全都给装进去了。隐隐地,他似乎听见了一种微弱但却又非常欢快的喘息声,很像与王平川做爱时王平川鼻腔中发出的那种声音!
月亮变了,饱满和鼓胀得似乎要裂成碎片。狐狸鼻子墚仿佛是只硕大坚挺的鸡巴,深深插在了夜幕里。大地与天空做爱!?
路在贵兴奋了起来,夜晚是多么美好啊,夜晚在孕育激情与烈火的同时,也孕育了柔情与浪漫!狐狸鼻子墚那只硕大坚挺的鸡巴射精了,在亢奋激昂中射精了,满天的星星就是它射出的精液,但在进入天空的子宫之时却都死去了,只有一枚丰实纯净的月亮,停留在天空的卵巢中,显出的某种暗示叫人激动得几乎快要心碎……
黄义花全裸的胴体浮在池塘清清的水面上,泛着微光,洁净如玉,漂进了池塘中的那枚月亮。黄义花的胴体原来是这般美呵!路在贵接着看见了黄义花的阴毛,密密匝匝,丰美而且茂盛,仿佛是一片草原,一片可以生出灵性的草原,魅力无穷,每一个生命到了那里都会变得鲜活和欢快起来……他说:“我当年挖这个涝池干啥呢?”这之后,他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稍稍一活动浑身就冒虚汗。
97
生活里的闹剧虽说层出不穷,但日子还得过。路之焕带着一领席,是用山里的一种野生的苇子编成的。自从白如云那回和俞珠儿闹了矛盾之后,他就开始用山里的苇子编那领席子。这会儿他把那领席卷成筒夹在腋下,像是夹着一个气宇轩昂的大炮的管子,径直进了白如云和俞珠儿居住的屋子里。俞珠儿正在做饭,他把那领席子摊了开来,对和俞珠儿在一起忙活的白如云说:“妈,这席子给俞珠儿……”他的话极真诚,背着身子揉面的俞珠儿不由落泪了。长年风吹雨淋使他胡子拉碴的了,但他的胡楂儿与别人的不太一样,像刺,是黄褐色的。白如云说:“老大,又让你操心了,我们这个家呀……”说着白如云就哭了起来。他安慰白如云道:“妈,你别作难……”白如云抽噎了好一会儿,接着说:“之焕,你看,俞珠儿都快老了,你那个没良心的兄弟……我想让俞珠儿去部队……但咱又没有路费,你得给我想个办法。”
俞珠儿回头看了白如云一眼,白如云的目光正在啃咬路之焕的脸。之后,俞珠儿听见白如云又对路之焕说:“之焕,也不过分为难你,我这里还有十六元五。”俞珠儿猛地一惊,再次回头,看到白如云手里拿着一卷被卷成棍棒状的钱,手伸得很展,手掌泛着一层细细微微的白光,那钱来回滚着,也泛着一层细细微微的白光。
路之焕没接那钱,他从炕沿上滑了下来,顺理成章地蹴在地上,抹了把脸,非常悲壮地说了句:“我想办法吧……”随后,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囊,放在案板上说:“妈,这是些羊奶,你们吃去吧……”说着便出了窑。
白如云要让路之焕在家里吃饭,但路之焕没吱声。路之焕背着手走路的样子,使白如云觉得路之焕的背一下子驼得更凶了。
俞珠儿把路之焕带来的席子挂在了窑门上。夕阳下,席子金光闪闪。俞珠儿欣赏着苇子十分好看和整齐地排列出的图案,心想,路之焕的手咋就这么巧呢?接着,俞珠儿感觉血管里的血十分缓和自由地流动了起来,暖烘烘的。俞珠儿想,那就是幸福。
三天后,路之焕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钱,算是凑齐了俞珠儿去新疆的路费。白如云开始张罗俞珠去新疆的事了,她把一个厚重得像锅盖的锅盔铲了出来,放在锅台上,用手拍了拍。锅盔发出“嘭嘭”的声响,她能感觉出锅盔硬壳之下的暄腾。自从俞珠儿嫁过来之后,白如云不再轻易爬锅上灶了,但这回不一样,不用说,她要亲自出马为俞珠儿准备干粮。
俞珠儿进门时,见白如云已烙了厚厚一摞子了。俞珠儿看了看还剩在案板上的那团面,就跑到面缸边看了看,缸里的面快没了,缸壁黑黝黝的把她的脸照了进去。她站着,看了白如云好一会儿,说:“妈,你全给我,你咋办?”
白如云没好气地说了句:“你少管!”
俞珠儿便不敢多嘴了。
白如云不遗余力地躬着身子将面缸里的面全都弄到了案板上,气势恢弘地揉着面团,仿佛回到了她力大无比的青年时代。那个时候,她的脸上飞舞着朝阳的金色粉末,把窑里照得杲然明亮了起来。
锅盔烙完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白如云把铲子往锅台上一撂,用袖子揩了一下额头的汗,对俞珠儿说:“快去收拾,赶紧动弹!”
俞珠儿站在那儿没动,她看到那些锅盔一共十六个,十六个锅盔垒在一起像个磙子,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