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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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村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汉做家里的长工。这个光棍汉后来便成了路生的爷爷路在德。
干净的院落,面南背北的八明柱房子散发着古旧的气息,正屋里住的是白老汉,两侧耳房里分别住的是白如云和白老汉的孙子白如云的侄儿白章。院子的东边和西边分别是厢房与伙房。阳光像个温柔如水的女子一样明亮着,请来的先生正在院子里的那棵杏树下,坐着一把老式椅为白章教书,白章在地上写着什么,先生念道: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先生说:“这是《诗经·卫风》中一首题为《氓》诗中的几句,是一位弃妇所写。作者通过劝说斑鸠不要馋嘴去吃桑葚,告诫姑娘别轻易爱上男人。她说,男人们寻欢作乐,把女人说甩就甩了,而女人一旦投入进去便会不能自拔的。女人为爱而生,女人甚至可以为爱而死,被弃的女人叫人同情……”
白章说:“我姑姑也会是这样的吗?”
先生清了清嗓子,瞪了白章一眼,继续念道:
■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先生说:“这个女子到了婚嫁的年龄还嫁不出去,只能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着急。开始时,她还想出嫁时选择一个好日子,但很快,她便有些等不及了,也管不了什么吉日不吉日的了。她似乎还想在向自己求婚的男人面前撒撒娇,但易逝的青春如同成熟的梅子纷纷落地,越来越稀少,她很快便没有那个兴趣了,巴不得人家开口呢!这个女子若为足不出户的那类,她将自己这份真实的情感写下来,等待有人前来求婚,而当那一天真正到来,她也许会被羞得满面绯红……”
白章说:“谁说的?我姑姑就不是,我姑姑才不嫁呢!”
先生拿起教鞭,白章赶忙闭嘴,再写。
先生接着念:
皎皎白驹,食我场苗。
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於焉逍遥。
……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
尔公尔侯!逸豫无期。
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先生说:“白驹皎皎四节出自《诗经·小雅》,‘於焉逍遥’中焉意为此;‘逸豫无期’中期读‘极’。后二节可译为:小小的白马把光辉洒在此地,高贵的宾客!这里安乐无限,你好好游玩(优游),甭打走的主意(勉为‘抑止’意;遁是‘'迁’之意);小小的白马,在空空的山谷,食一捆青草(生刍),马的主人玉般美好,请不要过分珍惜你的音信(毋金玉尔音),对我有疏远之心(遐心)。”
白章说:“先生,是你打了不走的主意了吧……先生,今天该完了吧!”
先生生气地丢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和往常不同的是,白章听见先生边走边吟着一句诗:其人如玉也,其人如玉也!
那会儿,白如云正坐在家门口想着自己的心事,她已经十八岁了,应该有自己的心事可想了。她想的是自己昨晚做的一个梦,一个狗变成了狼的梦。她梦见院子里来了一条很好看的狗,她给了它一些剩饭,狗歪着头开始舔她的手,她抚摸着狗油光闪亮的毛,狗乖乖地卧了下来。她感觉狗毛上有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像血液一样通过她的手掌流入她的身体,让她极惬意极舒服,甚至让她的心里生出了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像炊烟一样飘荡在她的身体内。她就那么摸着,眯上眼睛感觉自己快要飘起来了。但狗就在那时候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她的脸,她被吓了一跳,睁开眼,看到狗变成了一条狼,舌头血红血红的,很长,牙齿像刀子一样泛着清光,眼睛幽蓝幽蓝的和面部表情一起朝她在怪怪地也坏坏地笑,在这笑里,长舌头上的几滴连成线状的口水滴在了她的脸上。她惊慌失措地用被子捂头,然后在一身冷汗里醒了,她摸了摸脸,觉得那口水分明是渗进了自己的肉里……
白章悄悄来到白如云身后,伸手捂住了白如云的眼睛。白如云把两只手向后一钩,把白章快背起来了:“白章,我让你使坏!”白章嘻嘻地笑着:“姑姑,你背不动我了,我长大了!”说着拽起白如云光亮的发辫摸开了。白如云制止着白章,白章说:“姑姑,你说那个老怪今天说的那个其人如玉是什么意思呀!”白如云朝白章抿嘴一笑,她知道她该给山里放牛和砍柴的路在德去送饭了。
听白如云说,路在德个头很高,五大三粗,力大如牛,能单手举起一扇磨盘。他在白如云面前很“坏”,但在白老汉的面前老实而又老实。
白如云是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中午投入路在德的怀抱的。那年她十八岁,十八岁的她,如五月天的麦子一天天变得饱满和丰盈起来;十八岁的她,开始变得如同初春时微微开启的花骨朵一般不安分了起来,她开始偷偷留意起自己身边的男人来了;十八岁的她,就是这样在她非常有限的生活空间中暗暗爱上了她家雇用的那个长工——路在德。
那个天气晴好的中午没有一丝风,天空蓝得像现在镶在城市楼房阳台上的蓝玻璃一般,一尘不染。青翠的山谷中静悄悄的,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煞是好看。蝴蝶翩翩飞舞,蜜蜂的鸣叫声轻柔舒缓,黄牛的尾巴在惬意地驱赶着蝇蚊。
“在德哥——吃饭哩——”白如云冲着山谷歌唱般清脆悦耳地喊了一嗓子。
路在德光着膀子从背阳的山凹里钻了出来,碎石一般堆积着的肌肉疙瘩恰到好处地暴露和突兀着,汗水汇集在那里,使他的肌肤之上闪耀出了一种明亮夺目的光泽。白如云就莫名地产生了一种眩晕的感觉。
“大妹子,啥饭呢?”路在德说。
白如云的耳边只剩下了蜜蜂的鸣叫声,面孔成了一朵盛开的桃花。
“大妹子,你真好看哟……”路在德顺势将白如云揽在了怀里。
天上一下子冒出了一群太阳,刺目的光环使白如云难以睁开眼睛。青山摇摇欲坠,温顺的黄牛变成了可怕的庞然大物,它那突兀着的硕大的眼珠子仿佛奇形怪状的无边海洋。山谷间一声轰然巨响,地球在轰响之后的阵痛中缓缓地分成了两半。狂风怂恿着近似于嚣张的乌云漫天而来,太阳没有了,阳光艰难地在厚重的云层之上劈出一道微弱的小缝隙。白如云感觉自己被闷热的天盖了个死,几乎是啸叫着喘息,而后精疲力竭化做一摊水……忽然地,白如云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身上的路在德真像昨天晚上他梦见的那只狼,伸着舌头,流着口水,把汗水和口水一起挥洒在她的脸上和身上,但却没渗进她的肉里,她一点也不怕,而且分明地感到了什么是美妙的幸福。
“大妹子,我爱你哩!”路在德把仿佛丢了骨头的白如云从地上抱了起来。
“人家也爱你嘛……”白如云变成了路在德怀里的一只可爱的小猫咪。
“大妹子,咱们成家吧……”路在德说。
“可我怕我大、我大不同意呀……”白如云为难了起来。
“那……那咱俩跑吧,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咱俩儿永远在一块儿……”
“可是,我们、我们吃啥,住啥?”
路在德用力握拳,一弯肘子,让大臂上的肌肉在白如云面前横成了一道山梁:“大妹子,有咱这身子骨,你还怕啥呀!”
白如云躺在路在德的怀里,看着山梁幸福得像酒醉了一样。
路在德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了白如云那颗天真和多情的少女之心,让白如云跟着他彻彻底底地上了一回当——白如云非常不明智地跟他私奔了。为了不被白老汉追上来,白如云迈着小脚跟在路在德的身后奔跑了近一个晚上,后来,实在跑不动了,路在德便背起了她。那会儿,天已基本上亮了,东方有了鱼肚白,晨风很清凉,让人感觉惬意。路在德的背暖烘烘的,白如云感觉自己仿佛是趴在一面温暖无比、宽阔无边的热炕上,幸福极了。她伸出手,摸了摸路在德的头,发现那里能冒出蓝荧荧的火花儿,她说:“你这个狼……”
第二章
4
白如云对于浪漫爱情的那一份憧憬,在后来近似于乞讨的流浪生活中,很快便被真实而又深重的苦难吞噬光了。渐渐地,她开始想念那个早已被她甩在身后的富裕的家来,悔当初不该跟路在德来受这份罪。开始时,她只是背着路在德掉眼泪,但时间一长,她在抹眼泪时便情不自禁地拿路在德出气。路在德先是忍着,但后来便是另外一副样子了。有那么一回,白如云埋怨路在德时,路在德就抬手给了白如云一个耳光。白如云说,她在路在德给她的那个十分响亮的耳光声里,一下子产生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但那时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她已怀上了路之焕,肚子挺得像珠穆朗玛峰似的。若干年后,白如云因为这事儿,总结出了一条很朴素但却没法分辨出是对是错的道理:天下的男人都一样,他们娶女人的目的是为了让女人跟着自己受罪,或者是为他们服务,绝对不是为了让女人跟着他们享福。
那一年是民国十八年。路在德和白如云流落到了靖远县一个叫兴堡子川的地方,也就是金羊塬下面的一片川地。民国十八年的前一年是个灾荒年,因为干旱和其他的一些原因,田里的庄稼几乎是颗粒无收。兴堡子川里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
民国那个十八年
人吃人来狗吃狗
麻雀和那个乌鸦吃呀嘛
吃石头……
路在德和白如云到兴堡子川时已是五月天了。那个时候,麦穗已长上了面水水,并且日渐饱满了起来。因为灾荒,路在德和白如云在这里没有讨到过一口饭菜,万般无奈,他们想到了偷——在夜里偷当地地主还长在田里的未熟的麦子吃。白如云说,那个时候,他们千方百计地不让当地人发现他们,以便为他们的“夜间行动”创造条件。
白如云说,偷麦子的人绝非是她和路在德两个人,还有相当一部分本地人。地主对此早有防范,他们虽将行动时间放在黎明前的那个任何动物都会打盹儿的时辰,也难逃脱被捉的可能。有一回,他们在行窃的路上,远远地便听到地主的巡夜打得一个与他们一样的“贼”死去活来的惨叫。他们被吓得逃命似的跑回了山谷。那一夜一天,他们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白如云说,那段时间他们拉出的大便又黑又臭,像驴球。原因是为了不至于被人家捉住,他们常常摸索到田埂边后,飞速抓来一把麦穗,饿狼似的将麦粒和麦壳一起吞下肚。
白如云说,那个时候的日子好像过得特慢特慢,她每天都眼巴巴地望着太阳往西边走,但太阳怎么也走不到西边;她每天都在肚子翻江倒海的声音里急切急切地等待着黎明前的那个时辰,但那个时辰总是迟迟不来。
白如云说,那个时候,她总不敢轻易站起来,站起来对她来说就是眼前一片漆黑和天摇地动。
白如云说,那个时候,她已没有想家和埋怨路在德的力气,路在德浑身的肌肉疙瘩也仿佛没了,卷曲的头发看上去就像一只锈羊毛的绵羊……
关于人吃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