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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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了,一口牙也全没了。
听说路张氏和路在贵要去找白如云和路在德,白老汉从梁顶上走了下来,送给路张氏和路在贵五块银圆,并说:“亲家,要是找到了娃,别难为他们了,告诉他们我很想他们啊……”说完白老汉泪如雨下。路张氏接过那些银圆也哭了,但白老汉没容她说什么就走了。路张氏看到白老汉整个人就像一头木头做成的牛,走起路咯吱咯吱地直响。
此时,发义埠河谷中的田地已被洪水冲得所剩无几了。河东一天天地衰败,河西惨不忍睹,白老汉家业被洪水全冲走了,而一些人想要离开此处去投奔亲朋。路张氏和路在贵要走的那天下午,一个风水先生忽然就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还莫名其妙地送给了他们一首诗:
一衣带水赋流行,两河草木暖冰心。
无路走时终有路,祖上本是勤苦人。
莫笑他人恋红尘,只愿泥身塑金身。
待到山河换颜时,风风雨雨总有情。
路张氏和路在贵怎么也弄不懂这诗的意思,想要问风水先生个明白,抬头却见人家已走得无踪无影了。凭直觉,路张氏和路在贵认为这是好事,于是,他们决定当天夜里就离开发义埠,而黄老大却在那个傍晚像算命先生一样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有些凶狠地对路张氏说:“把我女儿的孩子留下!”
路张氏说:“娃娃谁养着都是个娃娃……”
黄老大说:“我女儿被水冲走了,你得把娃娃给我留下!”
路张氏说:“我儿子也被水冲走了……”
黄老大说:“我怕你们养不活!”
路张氏说:“我的孩子还没被饿死过!”
黄老大说:“不管怎么说这孩子你得留下!”
路张氏说:“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是我们路家的!”
黄老大从路张氏的怀里夺过孩子,一溜烟地走了,在路家窑松软泥泞的路面上留下了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那只曾经奶过黄老大怀里的那个孩子的羊,跟在黄老大的身后,同样也留下了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黄老大过河,羊过不去,就跳到了河里,路张氏和路在贵看着羊一点点地被流水卷走,羊角在水面优雅地弯曲着,成了他们心里的一个符号。
路张氏对路在贵说:“娃儿你记着,这发义埠还有咱的血脉!”
路在贵说:“妈,我们走了……要是我两个哥哥回来,谁能告诉他我们去了哪里……”
路张氏说:“娃儿,你两个哥哥要是回来,他们不是还有刚才的那个孩子吗……”
接着他们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天黑尽的时候,他们朝着那两口他们曾经住过的窑磕了个头,翻过野猪岭,望了发义埠和路家窑最后一眼,走了。一路上,他们的心里全是那只被水冲走了的羊,他们哭了又哭,把眼泪都流给了那只他们永远不可能再见到的羊了。
41
路在贵和路之焕开始为王伙子放羊,但他俩在一起不知为啥总打捶,于是,就将羊群分了开来,各放各的。
正午的阳光白花花的,白花花的阳光很快使地上的泥土呈现出了焦黄的颜色。路在贵赶着被太阳晒得疲惫无力的羊群,一种莫名的烦躁在他的身体内弥漫开来。接着,他显得百无聊赖起来,一脚踢在了一只母羊的屁股上。母羊在羊群里猛地一蹿,仿佛一支离弦的箭,但很快便再次落群了。他觉得还不过瘾,又以同样的方式发泄着,刺激了一下母羊。之后,他嗅到了一种不太好闻的气味。那气味来自羊蹄间,是焦黄的泥土烫出的,与尘土一起飞扬着,不由分说地钻入他的鼻孔,使他一下子没有了那股子踢母羊屁股的闲劲儿了,腿肚子空前疲软了起来,开始在心里暗骂那该死的毒狠日头和那群该死的蔫兮兮的羊。处于这种心态,那天,他将羊赶到了金羊壕的南荫沟,他想在那里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那天下午的那一觉,是路在贵成为一个真正男人的标志。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裆里黏糊糊的,接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身体内弥漫开来,他认为自己要死了,望着叉开着的五个粘着黏糊糊的汁液的手指头,他呆呆傻傻不知如何是好。之后,他迷信地以为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今天不该踢那母羊的屁股。
羊群不知去了哪里,路在贵顾不了许多,一骨碌爬了起来,飞奔着去找羊了。他觉得身轻如燕,仿佛还有使不完的劲儿。羊群很快便被他追上了,他松了口气,却由不了自己地向前多跑了几步,好像还不过瘾似的。之后,他在心里问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了检验一下自己身体是否真的出了毛病,他使劲儿地向上蹿了几下,发现自己比以前跳得更高了,就冲着羊群骂了一句:老子不死,老子感觉好极了!
爱情的来临对于路在贵来说有些突然。就在他“跑马”(方言,即遗精)的当天,南荫沟对面的狐狸鼻子墚上,出现了一个牧羊姑娘。那时,日头已经偏西,气温也不是很高了,南荫沟里隐隐地有些凉。起先,姑娘并没有引起路在贵多少注意,但当人家开口唱“花儿”之时,路在贵的魂儿便像一条狗似的被那富有磁性的声音牵了过去。他仰着脑袋瓜,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姑娘,想要用目光抓住姑娘的声音,半张着的嘴巴里储满了口水,只要一低头,定会扯成三丈长的线儿。姑娘唱道:
油灯盏里捻子白,等了半夜你不来。
要来你就早些来,来得迟了门难开。
来得早了人见呢,来得迟了狗咬呢,
左左右右为难呢,花儿你说咋办呢?
没心哥哥无智才,糜面馍馍怀里揣,
馍馍丢进狗窝里,狗吃馍馍你进来!
路在贵觉得这“花儿”仿佛自己以前在什么地方听大人们唱过。当时他感到,“花儿”里唱得太不像话了,哪来那么多的糜面馍馍喂狗呢,活人还吃不饱呢,进人家房子一下,就得搭上几个糜面馍馍,值吗?但现在,在这“花儿”声中,他分明产生了一种如饥似渴的感觉,如果能用糜面馍馍换得来到姑娘的身旁听她唱“花儿”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他虽然当时还不完全懂得“狗吃馍馍你进来”背后的真正含义,但为了那美好动听同时又色彩纷呈的“花儿”,他觉得自己十天半月不吃饭也是值得的。
南荫沟温柔而又温柔地躺展了,狐狸鼻子墚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中。“花儿”就是从狐狸鼻子尖尖上荡漾出来,多情地轻抚着远处和近处的一切,并使之美好而又美好了起来。南荫沟中的白蒿和酸酸草都不甘寂寞地舞起了身子。
“狗吃馍馍我进来——狗吃馍馍我进来!”路在贵敞开破锣一般的嗓子,屁颠屁颠地赶着羊群朝狐狸鼻子墚上追了过去。然而,令他万分沮丧和懊恼的是——姑娘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他连她的屁味也未嗅到。这使他更加不死心起来。
第二天,路在贵依旧将羊赶进了南荫沟,苦苦地等到日头偏西时,那个姑娘再次出现在了狐狸鼻子墚上,依旧唱的是那“花儿”。不过,这次路在贵已能与她磕磕绊绊地对唱了。姑娘那孤单甚至有几分凄婉的独唱,由此变成了一曲并不优雅但却非常有意思的二重唱。路在贵再次赶着羊群去追姑娘,姑娘同上次一样,一点儿情面不留地消失了。
路在贵望尘莫及,有些气急败坏地猛抽了那只领头羝羊一顿,在琢磨不出姑娘为什么躲避自己的同时,他的心中或多或少地产生了几许神秘感。但天快黑时,有些失望地坐在狐狸鼻子墚上的他,忽然发现下身莫名地鼓胀了起来,十分难受。他细细琢磨着这是为什么,忽然看见领头的羝羊爬上了一只母羊的背,就一下子明白男女间那层十分微妙的关系了。
他想,羝羊那么粗的一个棒棒插到母羊的身体内,母羊咋能受了呢?羝羊的那个棒棒会不会把母羊的那东西戳破?母羊不痛吗?他就这么想着这些乌七八糟的问题,下面的棒棒也鼓胀得更厉害了。在一种极端的焦躁不安里,他真想用他的棒棒在地上钻个窟窿出来……但当他将自己与牧羊姑娘对唱“花儿”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路张氏后,路张氏却不由分说地在他的脸上打一个巴掌,训斥他道:“没脸的东西,居然和一个牧羊的小婊子干那种见不得人的事。还敢对老娘讲!”
路在贵不知道路张氏为什么要打他,他只能无可选择地接受。他因此牢牢地记住了“婊子”一词。那时,他虽不知道“婊子”一词的确切含义,但还是隐隐地觉出了自己同那个牧羊姑娘对唱“花儿”一定不是一件十分光彩的事情。他细细琢磨着“婊子”一词的意思,想要将其嚼烂并且品出味道来。但这词儿却像石头那般坚硬,他不但无法咬嚼开来,牙齿反而被打得“嘎嘎”作响。然而,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想见到那个姑娘了。因为这个,他的心无着落,如在空气中的尘埃一般,不知游动到哪里去了,让他空空的躯壳内时常涌动和弥漫着一种莫名的惆怅。路张氏给他的那一个耳光的回音还时常响在他的耳畔,每响一次他仿佛都要受一次惊吓。他想将那个牧羊姑娘连同那“花儿”声从脑子里赶出去,但却不能够,只要他看狐狸鼻子墚一眼,那姑娘和那“花儿”声便会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态势朝他滚滚而来。他说,日他妈了,我再也不看狐狸鼻子墚了,但狐狸鼻子墚却被他装在了脑子里。他就是这样在路张氏的耳光声和牧羊姑娘的“花儿”声中,变得神经兮兮并且面黄肌瘦了起来的。
42
就在路在贵想唱山歌的女子想得入迷了的时候,路之焕却打到了一匹狼。那是一天的傍晚,太阳把最后的美丽金色投放在了狐狸鼻子墚上,狐狸鼻子墚有些骄傲地朝着路之焕的背影微笑着。本来在这个时候,他完全可以牧羊回家了,但他却在一背阴儿处发现了一片长势极好的草,那些草儿绿油油的,上面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他叫不上名字的花儿。羊儿啃着那些草儿,刷刷的声响回荡在晚风里,仿佛是来自遥远天堂的美好歌唱。作为一个牧羊人,他最爱听的莫过于此了。但当他猛一回头时,却看到了离自己大约五六米远有一条狗。那狗的耳朵直竖着,舌头忽悠悠出进于嘴中,眼睛里放射着酒精着火时的蓝光。这条狗的形象让他的身体一下子变软了,一点儿力气也没了。他在心里喊了声打狼啊,但这声音却没能从他的嗓子眼里发出来,在感觉像丢了骨头的同时,他听到自己的尿冲得裤子哗啦啦直响。这哗啦啦的声响使他不由得后退了起来,而狼眼中的蓝光变成了凶光朝他逼了过来。偏偏在那个时候,后退着的他被脚下的一个土坎绊倒了,身体重重地落在山坡上,后脑勺差点在泥土上砸出一个大坑来。羊群被这只突如其来的狼吓得一片云一样地滚到了沟底,向他远远地投来一片无助的目光。但在那一摔之后,他迅猛地爬了起来,牢牢地握住了他的牧羊鞭杆,全身的力量随着他的那一握血液一样地流动在了他的躯体内,就这样,他开始与狼对峙。
狼的眼睛里放着凶光,他的眼睛里也放着凶光,狼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听到了嘎嘎的声响。接着,他和狼的目光都柔和了下来,甚至有一种被对方吸引了并产生好感的成分。他就是在这种成分里想到了以前听别人说过狼是铜头铁背麻秆腿豆腐腰,随后又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