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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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土苍黄,但天空湛蓝,蓝得出奇。
抗大的一群女兵也来了。明亮的阳光流泻下来,温情地照耀着围观群众一张张饱经沧桑的面孔。法庭陈述王亚犯罪经过,并宣布处以极刑。围观群众悄无声息,默默为王亚让出一条通道。
一杆枪,被举了起来,枪管不停地抖着,准星上的虚光像蓝色的精灵在舞蹈。那是一支老步枪,举枪的正是在白如云家住过的红军战士孙玉根,他有些紧张,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把枪口对准自己的战友。他死命地拉着枪身,枪托几乎要插进他的身体……终于,颤动着的食指开始缓缓下压扳机了……
艾军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把眼睛闭上了,他想至少王亚还有一点希望吧——一个女人是否怀上了王亚的孩子的希望,但随后,他发现自己哭了。
枪响了。弹壳闪烁着金黄的亮光,沉闷地落在了尽是浮尘的干燥地面上,一缕青烟在蓝色的阳光中温柔地变换着姿势,在孙玉根的眼前经久不散。他收回了枪,听见枪声的余音在天上盘旋。他不敢看前方一眼,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鬓角晶莹地滑落,他的衣背已被汗水浸透,硝烟的味道被他深深吸进了躯体。
打这以后,孙玉根夜里开始做噩梦,他常梦见血色的子弹经常目中无人地飞了过来,成群结队。他还梦见浮尘在空中近于嚣张地飞扬着,子弹击倒了阵地上一个十七八岁的战士,又向另一个十七八岁的战士扑来。年轻精干的王亚看着已经被子弹击倒的战士,忽然怪叫一声绕过已被子弹击倒的战士,朝着还没被子弹击倒的战士扑了过去,战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王亚摁在地上。子弹从王亚的背上飞了过去,王亚的棉衣被划破了,烧着了,肌肉被子弹啃出了一条深深的沟,血流不止。但王亚不知道什么是疼痛,他看了被子弹击倒的战士纯净的眼睛和还没有长成胡子的绒毛一眼,眼里便着起了火,他近于疯狂地吼叫着,扶起战壕上的机枪,冲着密密麻麻正向阵地拥来的敌人扫射开了。在连续不断的嗒嗒声中,王亚的脸青一块儿,黄一块,血就顺着他的脸青一块儿、黄一块儿地流淌着。被王亚摁在地上的战士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王亚,仿佛变傻。子弹还在成群结队地飞着,但怎么也不敢接近他们的躯体了。朝阵地涌来的敌人大片大片地倒下,其余的开始像潮水一样地后退了……他总是被这噩梦一次次地吓醒,他想给别人说说这个梦,但他说了别人总不相信,因为他跟王亚根本就不认识。不久,他便被分配到了警卫营,和几个年轻的战士住在一口窑里,当了他们的副班长,但那个噩梦并没有因此而停止。有一天当他把自己做噩梦的事告诉班里一个叫罗春的人时,这个人一下子朝他打开了话匣子:“你知道咱们队伍里那个叫肖玉璧的贪污犯吧?他就是我枪毙的,毙他的时候,我感觉真是痛快。那是夏天,延安天蓝云白,我举起枪来没怎么瞄准,他就命丧黄泉了。枪声响过,群众欢呼不止,延安正在拔节的麦子都统统长高了一大截……”
罗春手舞足蹈,讲得津津有味,自豪之气洋溢在他的脸上,如同滚滚春潮,但孙玉根对此并不怎么感兴趣。
孙玉根说:“我想也许是武器错了,我不想再杀自己的人了……”
“自己的人中间也有坏人!”罗春说。
孙玉根说:“王亚曾经在一场战斗中救过我的命……是真的,我一直收着枪毙他的那颗子弹的弹壳……”
罗春目不转睛地盯着孙玉根,脸上的不解渐渐凝固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孙玉根解开了棉衣的扣子,一边脱着一边说:“这弹壳就在我的背上,你看看吧……”
罗春木头一样地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一下,显然他是被惊傻了。
时间像空气一样地流动了起来,在短暂中间罗春感觉到了它的漫长,在漫长中让罗春品味出了它的短暂。终于,罗春立起了身,走到了孙玉根身边的炕沿旁。
孙玉根微微地向罗春侧了一下背,罗春看见孙玉根的衬衣上难看的补丁,而那弹壳像从孙玉根背上冒出的半截指头,在衬衣的掩护下,近于刺目地竖着,饱满得让罗春难以接受。孙玉根身上的气息就是在那个时候温暖地弥漫着,慢条斯理地沁入罗春的鼻间……
第十三章
40
从中卫城回来后,白如云用张一梅给她的那几个银圆在金羊壕里买了一亩坝地,从此,她不用再给地主拉长工了。那时,金羊塬上的人们都在寻找白如云回金羊塬时看到的陨石,说是那东西比金子还值钱,就落在了金羊塬上,但是人们就是找不到。一些人还把陨石的事情给说神了,说这是老天显灵了,天相要变,恐怕得改朝换代了。
那一年,庄稼长得特别旺,白如云把坝地分成了好几块,种了麦子、糜子、谷子和荞麦。麦子收过,她又在空地上种了些白菜。白菜绿油油的,饱满个大,就像兔子竖着耳朵一样招人喜爱。她常带着孩子们来到这里经心耕作,地里的杂草已经被拔得干干净净的了。他们还在地头堆了一大堆灰土,准备收拾完庄稼给田地上肥。比白菜更令他们开心的是还长在地里的谷子、糜子和荞麦,糜子和谷子低着头,就像一个个丰满且含羞的少妇,而荞麦红红的秸秆则像燃烧的火焰一样,让他们备感温暖。
路之焕帮白如云干活,他已经能把俞伙子送给他的那个鸭蛋一样的东西吹得响亮了。路之珍一边在地上写字一边哄妹妹路之花在田埂上玩耍。轻风袭来,他们都听到了庄稼的歌唱。白如云和路之焕在这歌声里来到田埂上休息,坐下来后,他们看到田里的庄稼一个个或温柔或妩媚投来动情一瞥,心里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了。看看庄稼再看看孩子,那感觉就像酒一样让白如云有了些许醉意,在这份醉意里她深情地向几个孩子讲起故事来。
很久很久以前,庄稼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它们一出地面就长穗了,等它们长熟了,浑身都是穗。因为这个,人们从不为吃发愁,也不知道珍惜,开始浪费,而且越浪费越厉害。很快,这事被上天派到凡间视察的神发现了,回宫后,这神向玉皇大帝作了汇报。玉皇大帝听后十分生气,就命令这神又来到人间撸庄稼的穗子。这神先是撸了麦子的穗子,撸得就剩下了一点点,又撸谷子的穗儿,同样也撸得剩下了一点。接着,这神又开始撸荞麦和糜子的穗子,但他的手却被撸破了,血流了出来,荞麦和糜子的秸秆变成了红的……
看了看孩子们,白如云说:“娃儿,妈妈给你们讲这个故事,就是想让你们以后珍惜粮食,别浪费它……”而当她回头,却见路之珍弄破了手指头用血染红了一株谷穗,就有些生气了。但路之珍却对她说:“妈妈,你看这个谷穗多好看,多像你啊!”她猛地就被感动了,将路之珍搂在了怀里,用黄土糊住了弄破的地方,心疼地问:“娃儿,疼吗?”
路之珍说:“妈妈,你才说的这个故事我全记下了……”
回到家里时,白如云发现窑门口多了两个人,一个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另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他们歪歪斜斜地躺在窑门口已经睡熟了。两人身上的衣服被刮得东一片西一片,蓬头垢面的,小伙子的嘴角还流着一道口水。
白如云想,这是谁啊,怎么会跑到我家呢?她敏感地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事了,虽然,她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
老太太睁开了眼睛:“你是白如云?”
白如云点了点头。
老太太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我儿呢?”
白如云无言以对。
她们开始僵持了。
金羊塬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事,都来看热闹了。
白如云给老太太跪了下来。
老太太:“我儿呢?”
白如云还是不说话。
老太太:“你还我儿!”
围观的人看不下去了,不知谁说了一句:“你儿杀人了,跑了!”
老太太:“不可能,我儿不可能杀人!”
围观的人:“就是你儿没杀人,你也不能问一个女人要你儿呀,人家把你儿的几个娃娃拉这么大容易吗?”
白如云哭了。
“妈,我不知道在德去了哪里,但我相信他还活着……”
一边的少年说话了:“妈,你就别再为难我嫂子了……”
原来,这个老太太就是发义埠的路张氏,而少年则是路在德的三弟路在贵。
路张氏扶起了白如云。
路在贵叫了抽咽不止的白如云一声嫂子。
从此,白如云接纳了这两个陌生的婆家亲人,这时,王伙子已和张一梅结婚,并成了金羊塬的地主。白如云找到张一梅,让路在贵和路之焕叔侄二人给王伙子或者说是王地主家放羊了,奇怪的是,白如云在那天晚上却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和她以前看到的那场景很相似:一群穿着怪异、长相古怪的人正在对面的山梁驯马,那些马儿一个个膘肥体壮,鬃毛垂在颈上,既像女人的秀发一样美丽,又像是充满了杀机的云。而那些人穿着长袍,一个个五大三粗,毛发垂于腰间,铜铃一样的眼睛泛着绿光,浓黑的八字须倒钩着……那些人告诉她,他们是路家的老先人,他们跟着路张氏和路在贵一起来金羊塬找她和路在德来了。她说:“路在德杀人跑了吗……他还活着吗……你们没有见他们吗……”那些人冲她摇头,她叹了一口气,在心里问自己:“路在德去了哪儿呢?”但她偏偏在那时候醒了,醒了的她叹了一口气说:“进了谁家的门,就成了谁家的人……”
原来,就在艾军打死了路在理家那头驴的第三年夏天,发义埠又发了一次大水。那是一天夜里,人们都沉浸于梦中,路在理一家也早早地入睡了。那时黄意晓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和路在理还有一个孩子住一口窑,路在贵与路张氏和黄意晓从兰州带肚子来的那个孩子住在另一口窑。他们把那只曾经给他们奶过孩子的羊喂得肥肥的,这会儿,它就在黄意晓和路在理睡的那口窑里,有些不安地转动着,眼里全是明晃晃的蓝。
时间在夜色里一点点地流失,一声响雷之后,大雨倾盆。因为有了以前发洪灾的经验,人们都来不及穿整衣服,本能地向山梁爬去。泥泞使人们寸步难行,只能在地上的流水间跌倒、又爬起,而后又跌倒、爬起。山洪来了,像一只野兽。行动略微慢了些的黄意晓抱着孩子爬上了路家窑村头的那棵沙枣树。山洪一声怪叫,沙枣树的根系戛然爆响。黄意晓和孩子就这么被洪水冲走了,路在理眼见自己心爱的人被水冲进河流,拼命地追了过去,最终也变成了洪流中的一团泡沫。
洪水散去,路张氏和路在贵在一个潮湿的地窝子里非常没指望地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忽然就想到了寻找路在德和白如云。而此时的白老汉依然每天都要去发义埠最高的那道土梁上,眼睁睁地盼着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归来。他的目光被黄河牵引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嘴里念念有词,但没人知道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多少年了,草青草黄,春去秋来,他天天如斯,风雨无阻。在洪水过后太阳五彩的光环里,人们看见他的目光被黄河一截截地揪断了,一口牙也全没了。
听说路张氏和路在贵要去找白如云和路在德,白老汉从梁顶上走了下来,送给路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