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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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都要把勺里的面汤吹好几次才送到她的嘴里。
白如云想说点啥,但眼泪却顺着眼角不断地往下流。
张一梅说:“她婶,昨天你是咋了,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白如云说:“二夫人,你是个好人……”
张一梅说:“我盼着那些长工把我打死呢?人活着没啥意思……”
白如云说:“二夫人,好死赶不上赖活,你得想开些……”
……
白如云离开张一梅的房间回到家已经是中午,这时冯老地主家的院子里哭声此起彼伏,冯老地主的大婆子、二婆子还有小掌柜的大婆子把冯老地主的尸体从柴房里搬了出来,在柴房门口哭喊个不停。而红军在冯老地主家院子里搭起的灶火还没被拆掉,整个院子显得非常零乱,再加上这几个女人这么一哭,她感觉自己的头发竖起来了,然后被像麦草一样地拧扭在一起,只要一点火就会着个没完。她想对那几个哭喊着的女人说点什么,但张一梅却暗示她赶快走开。
回家的路上,白如云看到很多人都将冯老地主家的谷子和糜子割了往自家里背,有几户人家已背了足足半个院子。她想这些人都是咋了,难道要抢吗?真是人走茶凉,看样子,冯老地主真是不行了。这时,她忽然就非常想念路在德了,是那种实实在在的想。
几个孩子已在家门口张着嘴等着吃饭了,好在昨天还剩下了一些米面,白如云开始生火为他们做饭了。昨天剩下的羊肉还有一些,她把那些羊肉也给孩子们炒上了。孩子们狼吞虎咽,本来感觉略有些饿的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了。看着自家窑里土炕上那些破烂不堪的被褥,她忽然就想起了二夫人床上那光滑闪亮的绸缎被面,想起了那个已经被自己抛开不知道有多久的家。随后,她摸了摸自己怀里那几个银圆,觉得它们硬硬的,很是亲切。那几个银圆是刚才二夫人张一梅给她的,她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后来,她听说来金羊塬的红军部队是红一方面军十五军团的先遣部队,她还听说红军攻下了打拉池,在那里打败了国民党的部队,又向会宁方向走了。她想,红军打仗怎么没个动静呢?怎么连枪炮声都听不到?打拉池和会宁离金羊塬有多远呢?
已经是十月份了,天气正在一点点地变寒。
第五章
14
小掌柜和王伙子终于远远地看到了金羊塬,从盐湖出发,他们已经走了半个多月的路程。秋天的阳光伸出舌头把他们的脸庞舔得又黑又红了,他们的背上到处都是波浪形的汗渍。而骆驼身上的毛则被汗水粘连在一起,一撮一撮的,呈刺状。此时的蓝天明亮得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出他们和那几峰驮盐骆驼的倒影来。鲜亮的阳光让收割完庄稼的金羊塬黄土的颜色刺目了起来,小掌柜的依然高高在上地骑在骆驼的背上,这使他始终都要比王伙子高出许多。王伙子的鞋破烂不堪了,一只脚趾露在外面,要向前走动时总要蹿出许多,仿佛是对金羊塬有着一种别样的情感,比小掌柜和王伙子对金羊塬的情感还深。而另一只后部的鞋帮鞋底却分了家,王伙子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叭嗒”的声响,总拖着前面那只鞋的后腿。
负重的骆驼在看到金羊塬时也加快了脚步,骆驼背上的小掌柜向着天空伸了伸胳膊,挺了挺腰,然后眯着眼睛十分肮脏地骂了金羊塬一句:“日你妈的,老子终于回来了!”
王伙子抬头看了一眼小掌柜,本想说句巴结的话,却被空中的阳光劈头盖脸地砸着了,弄得眼前一黑,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感觉了。
就这样,他们一点点地向金羊塬靠近,也一点点地看清了金羊塬的一切:路边的蒿子,沟壕里的树和山洼上的田地,以及隐隐的鸡鸣狗叫声和金羊塬独有的那种也许只有他们才能感到的亲切而温暖的人间气息……突然,王伙子那只脱了帮的鞋底不愿再为王伙子服务了,鞋底趁王伙子不留神的一瞬间,忽地向前飞出近两米远,然后跌了几个跟头躺在路上不动了,鞋帮在王伙子的脚踝处转了半个圈之后,王伙子光溜溜的脚心就重重地踏在路面上。很不凑巧的是就在那会工夫,一只藏在路面上的刺大笑着不偏不倚地扎在了王伙子的脚心里。王伙子哎呀了一声,蹲下身去,抱住脚,并将刺儿毫不留情地拔出来扔在路边的空气里。
小掌柜看了王伙子的狼狈相一眼,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的坏笑:“妈的,快到家了,还出问题。”随后,他叫停了骆驼,从驼背上下来,在路边对着太阳撒了泡尿。
王伙子看到尿水从小掌柜的那地方喷出来,浑黄得在阳光里闪亮。他觉得小掌柜的尿里有股子烂苹果味儿,像驴或者是马的,而在小掌柜把东西掏出来的那一刻,尿水仿佛有些收刹不住,稀里哗啦地响成了一片,和他尿尿时的声响有着很大的区别。这使他很快联想到了妓馆里那些女人的尿尿声,他认定了小掌柜的一定经历过许多女人,当看见躺在路边的被他的臭脚磨得黑糊糊的鞋底,他却忽然悲伤了起来,他想起了翠花,心里就酸酸地说了一句:“咱活个啥人呢!”于是,他就又开口唱:
三十里明沙呀四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看妹妹
牵牛花开羊跑青
那时候见罢到如今……
嘿,那个翠翠!
他唱着,猛地就嗅到了自己面前那只黑糊糊的鞋底上正在散发着一般刺鼻的臭脚汗味儿,那种心里酸酸的感觉也很快被一阵风给吹跑了。
收起家伙来,小掌柜骂了王伙子一句:“唱你妈个×呢,老子心烦!”又骑在了骆驼上。王伙子赶紧去拾那只鞋底,但他弓着的腰却被仿佛是从天上掉下的一吊铜钱给砸中了。钱掉在了地上,他也猛地转过身,一屁股坐在了路面上。驼背上的小掌柜进入了他的视线,眯着眼睛,高大得像佛,但脸上却挂着那种让他永远都琢磨不透的坏笑。他看着小掌柜的,把那一吊钱硬是给忘了。那钱躺在地上,黄灿灿的,像是死了娘的孩子。
“知道该咋办了吧!”小掌柜朝他扬了扬下巴。
王伙子猛地想起了路在德,近于茫然地望着小掌柜,裂着缝的嘴让空气出进流淌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那句话,他杀了人跑了!”小掌柜说。
王伙子这才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将路上的鞋底与钱揣在怀里,牵起骆驼继续向前走。但没走几步,他就发现自己的脚踝处极不舒服,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没有了鞋底的鞋帮还套在脚踝处。他脱下鞋帮将它连同鞋底和钱一起揣在了怀里,又用劲紧了紧腰间的带子。再向前走,他就感觉到钱磨着肚皮时感觉真好。他品味着这种感觉,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在盐湖时给他嗍过的妓女,下面那东西便椽子一样地挺了起来。但随后他就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句:“你这个命穷鬼,还想玩个妓呢!”
还没进村,小掌柜的和王伙子就被闻讯赶来的冯老地主的两个婆娘拦了下来。这两个婆娘哭着喊着向小掌柜的诉说着家里发生的事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冯老地主的大婆子说:“娃,你爸死了……”
小掌柜的骑在骆驼上没动。
冯老地主的二婆子说:“好儿娃,家里的东西都让红军给抢走了,地也被那些穷鬼给分了……”
小掌柜从驼背上跳了下来,朝着家里冲去了。两个女人收刹住哭声,屁颠屁颠地跟在小掌柜的身后跑了,他们已经顾不了骆驼和盐了。
那些个骆驼站在那里仿佛已经明白主人不要它们了,一个个地摇头晃脑。
王伙子嘿了那些个骆驼一声,牵起缰绳,让路牵引着自己向回走。大约过了一壶茶的工夫,他看到了自己的婆娘黄义花和白如云,她们朝他一路奔跑了过来。
王伙子叫停了骆驼眯着眼睛,看着白如云和自己的婆娘黄义花像船在水里快速漂着的样子。快到他面前时,她们停了一下,接着两步并做一步地向他走来,他用眼睛过滤着她们的样子,就像是今天我们在欣赏电影中的慢镜头。
“他王叔,我们家在德呢?”白如云鼻孔里喷着热气问王伙子。
“你可是回来了,死老头子,你知道这段日子发生了多大的事情!”王伙子的婆娘对王伙子说。
王伙子没怎么理白如云和黄义花,又牵起骆驼向前走。
“他王叔,我们家的在德呢?”白如云追过来又问。
“杀了人,跑了!”王伙子连头也没回一下地说。
15
白如云坐在地上,感觉自己仿佛丢了骨头。太阳已经倾斜了,金色的阳光把她的脸庞和泪水映成了金色的。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问自己:“路在德会杀人吗?就是他杀了人会跑到什么地方去呢?”
秋天傍晚的阳光虽然仍然金亮,但却温暖不了地表,地表拼命地吸收着白如云屁股上的热量。她坐在那里,腿上只穿了一条单裤,因为单裤有些短,半个小腿还露在外面。而她上身的那件大襟子单衣此刻也显得松松垮垮的了,整个人儿一下子仿佛变瘦了变小了,变得不堪一击了。与此同时,她的脖子分明变长了,使劲地将她的脑袋向前托举着,而她的脑袋则在秋风里变成了一片落叶,没有一点思想,似乎能被一阵风刮走。而此时的她,整个人看上去仿佛金羊塬上的一疙瘩黄土或者是谁家准备用来劈柴的树根。最让人动心的是她鬓角的那两撮头发,像秋天的草一样变黄了,并且随时都在等待着冬天到来之时的死亡。
她说:“在德真会杀人?在德真的不回来了?”她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句话,又把它饺子一样地囫囵吞进自己的胸腔,让它们像个皮球一样地在那里面跳跃、翻滚和旋转。金羊塬上那些她再熟悉不过的黄土、沟壑、树木、村庄都对她板起了面孔,分明在质问着她什么,但她却听不见。在无数次反复问过自己那句话后,她变成了空气的微粒儿,与太多太多的尘土微粒儿一起游魂一样地飘荡在金羊塬的残阳里,无所谓思想,无所谓生死了。金羊塬上的落日一点点下沉,塬上的人们都在准备吃饭然后睡觉,有老婆的要抱老婆,没老婆的还想干些啥,一只只鸡最后在院子里转转,觅着一两粒被人们遗弃的粮食或者人们很难发现的虫子,然后再进入鸡窝等待天亮;一条条狗在喝过人们的刷锅水后,已趴在门口,把下巴颏垫在前爪子上准备履行自己的职责了……但她仍飘着,身体成了一个空空的壳,已经与金羊塬的一切甚至这个世界无关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两天前的那团红云变成了黑色的怪兽朝着金羊塬压了过来,村庄离那怪兽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而金羊塬最高处的金羊堡子的废墟,已被那怪兽抱在怀里贪婪地啃咬了起来。她身后不远处的几棵树看到一这幕后,不安地抖起了变黄的叶子,有几片甚至被吓得从枝头掉落了下来。她就那么飘落着,感觉惬意极了,她不知道自己要飘到什么地方甚至某一个方向,这种漫无目的的漂荡,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让她领略到了世界的美妙。她不知道屁股下的泥土在吸收着她的热量,她更不知道她的身躯在秋风里已经变得冰凉。但是,她很快就被一个幼小的声音唤了回来,那个声音在距她大约有两尺远的地方叫着她“妈”,叫一遍没反应,那个声音就再叫,叫两遍没反应,那个声音就叫第三遍。叫到第三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