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6期-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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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在牧民嘎嘎果罗家的帐房里做客,突然听到一阵马蹄的声响,帐房前的狗顿时叫了起来,嘎嘎果罗立马起身迎了出去。我听到有人声音洪亮地说了一长串话,嘎嘎果罗不停地回答着:“呀呀呀呀。”坐在我身边的那日达娃给我翻译道:“这是一个远来的客人,他们至少有半年没见面了。他的话全是问候——你的阿爸好吗?你的阿妈好吗?你的儿子好吗?你的女儿好吗?孩子们的舅舅好吗?孩子们的叔叔好吗?马好吗?牛好吗?羊好吗?狗好吗?帐房好吗?糌粑好吗?酸奶子好吗?草场好吗?草场上的羚羊好吗?野驴好吗?野牦牛好吗?白唇鹿好吗?山上的豹子好吗?”我奇怪地问道:“他的问候怎么这么多?问马牛羊问帐房酸奶草场好吗,这我能理解,毕竟它们是牧人生活的一部分,可他怎么连藏羚羊藏野驴野牦牛甚至山上的豹子都问上了?好像这些野生动物都是嘎嘎果罗家里的。”那日达娃说:“你说对了,嘎嘎果罗住在这片草场上,草场上的藏羚羊藏野驴野牦牛就都应该是他们的家庭成员,他有责任看护好它们。他到了人家的草场上,也会问人家草场上的羚羊好吗?野驴好吗?野牦牛好吗?白唇鹿好吗?山上的豹子好吗?牧人们在一起,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松加仁德’,意思就是保护动物。”对那日达娃的话我这个迟钝的人当时并没有太多的感触,只是到了后来,当三江源(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的野生动物惨遭灭绝、生态危机情见势屈的消息频频传来时,我才意识到了嘎嘎果罗这一类牧人存在的伟大。为什么那个时候澜沧江源头杂多草原的野生动物那么密集,就是因为那里的牧人天生就是绿色和平的捍卫者,是野生动物的福星和家里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亲情关系,即使偶尔出现驯养的牛羊和野生动物争持草场的矛盾,那也是家庭内部的事儿,是勺子碰锅碗、牙齿碰嘴唇的问题,过不了一两天自然就解决了。
在杂多草原,我还听说了这样一件事情,县医院有个专治女人月经不调的藏医,他的治疗办法是让患者猛喝用脱落的藏羚羊角熬成的汤,而且要求喝羊角汤的日子里(一般是七天)女人必须睡在雪线之上藏羚羊和藏野驴群聚的地方。据说是屡治不爽的,据说是治一次终身不犯病的。我问过县医院的院长:“真的就有那么灵?”院长说:“藏民怎么会骗人呢,就是灵,科学道理说不上,反正就是灵。”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母亲,母亲是一位很棒的妇产科专家,经常带着人在牧区巡回医疗。她说她也听说过这样的治疗方法,并且做过一些调查,发现在很多偏远的牧区妇女的经期和月亮的圆缺是一致的,月亮圆满的日子也就是月经来潮的时候,一旦来月经的日子和月亮圆满的日子错开了,她们就认为自己有病了,就要到山上积雪终年不化的地方去睡觉,很多人睡几天就能纠正过来。我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不假思索地说:“自然疗法。”我说我还是不明白。母亲说:“你读了那么多书,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啊。”我说:“书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母亲说:“怎么没有?你没好好看就是了。《素问·宝命全性论》里说,‘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意思就是人得靠天靠地才能活。纯粹靠天靠地的人是原始人,原始人的经期和月亮圆满很可能是统一的,所以越偏远的地方,越原始的人群,和自然的关系就越密切,也就越会发生经期和月圆相一致的现象。”母亲又说:“这种现象在城市里是不可能的,城市人的生命不靠天地自然,靠的是生物化学,屁大一点病就要吃药,吃几次抗生素就能造成内分泌紊乱,致使月经该来不来,不该来乱来;再加上饮食污染和空气污染,加上不劳动不走路的生活习惯,加上许多不利于健康的恶劣情绪,怎么还能把妇女的经期和月亮的圆缺统一起来呢?”听了母亲的这一番话,我以为我是长了知识的,我更深更远地懂得了杂多草原,懂得了屡治不爽的“自然疗法”不过是天人合一的哲学实践——藏医让患者猛喝用脱落的藏羚羊角熬成的汤,是为了驱除寒冷,因为她们必须一连七天睡在寒风料峭的高山雪线之上,那儿是最没有污染的地方,那儿离天最近,那儿有原始的土壤和植被,那儿充满了野生动物的气息,那儿是走向人类童年生态的平台,那儿的原始磁场能够调理出人体内周期性子宫出血的原始秩序,那儿体现了回归自然的好处,那儿是杂多草原神居仙在的山阳。
也是在杂多草原,我第一次知道了“醉氧”这个词,也第一次听到,对有些人来说,氧气是最最有害的物质,过剩的氧气会导致死亡。是那日达娃的姐姐,她在地处西宁的青海民族学院少语系读书,突然得了什么病,发烧头痛,上吐下泻,送到医院里又是输氧又是打吊瓶,一个星期以后下了病危通知。那时候杂多不通电话;学校只能把电话打给玉树州。州上的人说,让杂多草原上的牧民去西宁看望病人,路远不说,西宁的门在哪里都找不到,根本就不可能;藏民的病还是要藏医治哩,你们能不能派个车把病人送回来。学校说,派个车是可以的,但去玉树是越走越高,就怕路上出事。州上的人说,藏民还怕高吗?藏民就怕低。路上出了事我们负责,不用你们负责,你们还是派车送来吧。当
天下午,一辆面包车拉着那日达娃的姐姐从西宁东方红医院出发了。第二天到达了海南州的大河坝,病人说我要喝水;第三天到达了果洛州的黄河沿,病人说我想吃糌粑;第四天到达了玉树州的结古镇,病人说我想喝奶茶吃手抓羊肉了;第六天到达了海拔4700米的杂多草原,就在医疗条件十分简陋的县医院里,那日达娃的姐姐很快好起来,十天以后就已经是一个神清气爽、浑身是劲的人了。我问道,她怎么就好起来了呢?那日达娃说,完全是因为氧气。西宁的海拔只有2300米,氧气太多,她是神经性醉氧;她得了醉氧症医院还要给她输氧,那不是雪上加霜要了她的命吗?而在空气稀薄的杂多草原,在这个浑身的细胞早就适应了少氧运动的地方,在祖祖辈辈遗传着抗缺氧基因的故乡,她一下子就卸掉了沉重的氧气包袱,摆脱了置人于死地的外部因素;她和野生动物一样,在环境的帮助下,身体内优良的自我完善系统发挥了作用,很快就恢复了如鱼得水的生存本能。
高海拔的美丽、大江源的壮阔、缺氧的幸福、寒冷的温柔——杂多草原,是自然和人类完美统一的草原,是动物和人类和睦相处的草原,是我的朋友那日达娃一家(那日达娃曾经当过副县长,因为热爱自由,不喜欢别人管,也不喜欢管别人,从而辞了副县长做了一名小学老师)世代为牧故土难离的草原。那日达娃虽然仅仅是个小学老师,但他在历史地理、人文风土方面的学识我敢说不亚于那些专家。是他第一次让我知道了青藏高原的形成以及关于杂多草原的神话,第一次让我知道了“沧海桑田”的变化不仅仅是一种想象一种形容,它是一段真实的历史,就发生在我们的脚下我们的眼前。我在以后的写作中多次涉猎到这方面的知识,大都是因为受了那日达娃的启发,或者直接就是对他言谈的有限发挥。
——1912年,德国地球物理学家魏格纳提出了板块构造学说也就是大陆漂移学说,在这个理论指导下,地质学家们发现,在古生代以前,今天的非洲、南美洲、印度半岛、澳大利亚和南极洲,是一个联合在一起的大陆,位于南半球,称作冈瓦纳古陆。和冈瓦纳古陆遥遥相对的是,位于北半球的芬亚古陆也就是欧亚古陆。两大古陆之间,隔着一片海,这片海从现在的地中海到中东、高加索、伊朗和喜马拉雅山地区,称作古地中海或者特提斯海。到了中生代,由于地壳运动,冈瓦纳古陆破裂,印度大陆开始向北漂移,古地中海受到压迫而逐渐缩小,到了第三纪早期,古地中海在喜马拉雅地区仅仅是一个东西走向的狭长海湾了。随后便是海湾消失,印度大陆和欧亚古陆发生碰撞,就像一块平整的纸板,在强烈的挤压下,出现了弯曲、褶皱、凹凸,喜马拉雅山隆升而起,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由此形成了。这是古大海海底的崛起,在这样一种缓慢的崛起中,一部分海洋生物死去了,一部分海洋生物慢慢地适应着水退、水少、水枯的变化,进化成了两栖动物,以后又进化成了陆地动物,再后来就成了猴子、猿、人类、我们。
一说到“我们”,那日达娃就显得格外兴奋,一兴奋就把科学演绎成了神话:我们——杂多草原的藏民,原本并不是生活在这个地方的,而是生活在喜马拉雅山脉渝玉日本峰的冰天雪地里。渝玉日本峰的主人是个男神,他想要娶妻生子,便相中了翠颜仙女峰的主人翠颜仙女,后来又相中了福寿仙女峰的主人福寿仙女,接着又相中了贞慧仙女峰的主人贞慧仙女,下来又相中了冠咏仙女峰的主人冠咏仙女,最后又相中了施仁仙女峰的主人施仁仙女。如此变来变去,自然引起了五大仙女的不快,她们聚起来一商量,便合力施展法术融化了渝玉日本峰的万年冰雪。渝玉日本山神热得受不了,只好逃离喜马拉雅地界,顺便把渝玉日本峰也搬到了寒凉的澜沧江源头。那日达娃说,这是真的,老一代的牧人都把杂多草原称作渝玉日本,而且杂多的山原在地质构造上和珠穆朗玛峰(翠颜仙女峰)是基本相似的,主要由砂岩、页岩、石灰岩、火山岩组成,同时两地还有相同的石英和云母。那日达娃给了我一块巴掌大的锥形水晶,说这就是石英,是杂多山上出产的“喜马拉雅石英”。我看着手中透明的水晶,贪心不足地说,哪儿还有?我得多带几块回去送人。那日达娃说,前面山上多的是,明天我带你去挖。我迫不及待地说,我们今天就去。
我是以省报记者的身份来到杂多草原的,那时候的记者没有任务,可以几个月不写稿子,所以与其说我是记者,不如说我是一个民俗和自然的考察者。我待了两个半月,什么也没有写,每天就是玩,就是到处走动,就是和牧人们一起生活。杂多草原很大,大概有两三万平方公里,从这个帐圈骑马走到那个帐圈,往往需要半天或一天。一天摇摇晃晃走下来,见了帐房下马就往里进,主人先是吃惊,然后就是热情接待,吃肉喝奶,偶尔也有酒,是自酿的稠糊糊的青稞酒,也叫藏酒。藏酒酸甜可口,不容易醉,但我却常常喝醉,因为我每次都喝得太多太多。
两个牛月以后,州上来车接我,我不得不走了。天天陪着我的那日达娃先是送我上了汽车,然后又是追着汽车送我。草原上的路坎坎坷坷,汽车走得很别扭,快一阵慢一阵,那日达娃骑马跟在后面,跑一阵走一阵,从早晨到中午,整整一个半天都是这样。突然路好起来,司机加大了油门,汽车飞驰而去,渐渐看不见那日达娃的骑影了。我回头望着后面,眼泪夺眶而出,暗暗地说:我会再来的,一定会再来的。再见了杂多,再见了杂多草原的那日达娃——你这颗黑黝黝的月亮(“那日”为黑黝黝;“达娃”为月亮)。
然而,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杂多草原。我只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