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6期-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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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就有人充当起了发令员:一,二,三——
李煜在纵身跳入运河前抬头看了一眼桥南杂货店二楼的阳台,他看见一个女子的红色身影在阳台上晾晒着的衣物中若隐若现。然后,他在临时发令员喊到“三”的时候从桥墩上跳了下去,一条有着黑色背脊的鱼跃入水中的矫健身影在人们眼中长久凝固。人群发出一声巨大的喝彩,然后,人们看到这条鲤鱼在潜入水中许久后,出现在三十米开外的水面上,伸展着双臂向前方游去。他的动作依然那么标准,令观看的人们发出阵阵赞叹。
当人们沉浸在李煜令人惊叹的壮举中时,新娘宋红花正独自蹲在桥端嘤嘤哭泣。送亲的几个小姐妹围上去,她们用一块有花边的手帕替她擦着不断滚落而下的泪水。宋红花红扑扑的脸蛋因泪水的浸染而变得有些浮肿,又因不断被人擦着眼泪,脸上的皮肤出现了毛糙的皮屑。
李煜没有游出多远就被毛主任喊了上来。毛主任本来等在商贸社食堂里,准备着新娘一到开喝喜酒。他是介绍人兼证婚人,所以他就坐在食堂里的主宾席上等着接亲队伍的到来。有人跑到食堂里来喊毛主任的时候,毛主任正在酝酿开席前的祝贺词。听说李煜在接新娘回来的路上忽然跳进运河里去游泳了,毛主任狠狠地跺了一下那双因参加婚礼而穿了新鞋子的脚说:这条鲤鱼,又胡闹了!
毛主任跟着来人跑到运河边,果然看见暮紫桥上人山人海。运河里,李煜挥动着手臂在浑黄的水中逐浪前进。毛主任在岸上一路奔跑追上李煜,他对着在河里奋力游着的李煜喊叫:你给我上来,今天是你结婚的日子你怎么跳下去游泳了,太不像话了,你给我上来!你再不上来我给你处分!
李煜被人搀扶着回到暮紫桥上时,人们发现他一改往日从水里起来后骄傲自得的表情,居然面带悲色,并且他回到桥上,往湿淋淋的身上穿他那套中山装时,浑身剧烈颤抖着,嘴里发出牙齿碰撞的“哒哒”声。他穿好衣服,被毛主任赶着往桥北走去时,再次回头看了一眼桥南杂货店二楼的阳台,并且这一眼,他居然看了很久,他的眼睫毛被头发上滴下的水沾湿了,但人们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他眺望着桥南那幢小楼时定样样的眼神。
人们随着李煜的视线看去,他们惊讶地发现,杂货店二楼易家阳台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鲜艳的缎子旗袍、暗花纹福字长衫、镶鼠灰裘皮毛边马褂、人字呢短大衣、洋格子披风……都是早年有钱人家穿戴的、如今不再时兴的衣物。木栅栏围住的阳台上挂着那么多衣服,就像黄梅天过去后,有人在出太阳的日子翻出箱子里的衣服来晒霉。可分明,吃粽子的时节还没到,黄梅天还早着呢。
阳光洒在易家小楼的阳台上,使那些好看的衣服呈现出瑰丽的色彩,诡异而美丽无比。那些排列整齐的衣服遮挡住了后面的门窗,人们无法看见到底是谁把那么多衣服挂出来晾晒的,而且这种衣服即便有,也早应该被抄家的搜去了,一般人家里不可能有,更不可能这么大张旗鼓地挂出来晒。
“只有寿衣店里才会有这么多漂亮的衣服聚在一起。”不知道谁脱口而出说了这句话。在李煜结婚的大喜日子里提到寿衣店是很不吉利的,因此尽管很多人都听到了寿衣店的说法,但人们只是在短暂的面面相觑后,让这不合时宜的说法憋在心里不再提及。
很多人确实因此而想起了寿衣店里那些折叠得平平整整、色彩绚丽的古式服装。人们忽然感到五月的风吹在身上有些阴冷,暮紫桥头晴朗的天空此刻显得潮气弥漫,尽管是在大白天,但易家小楼上那些古老而漂亮的衣服还是让人们心生隐隐的恐惧。
七
李煜摆在商贸社食堂里的婚礼酒席在四小拼盘的冷菜中开始,又在八热炒中进入高潮,最后在四活灵大菜上全后,宴席告以结束。
人们之所以对李煜的结婚筵席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四拼盘八热炒和四活灵的菜肴,确实是那时候刘湾镇上最豪华的酒席了。厨师们把猪的一身竭尽利用,比如炒猪心、爆腰花、红烧猪肠、白切猪肚……从猪头到猪脚,从猪下水到猪皮,都是酒席上的美味佳肴。这一席酒菜成了刘湾镇人日后办结婚宴席的参考标准,人们反复提及这一年的五月一日,鲤鱼的婚礼是如何引人注目、鲤鱼的结婚喜宴是如何丰盛美味……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个原因多半让人们在垂涎欲滴中说完那些菜肴后,话锋一转,声音放轻了一倍,用耳语的神秘方式相互提出一些质疑。
杂货店的姜来娣和她师傅王福弟作为李煜婚礼的目击者,常常为一些不得而知的疑惑进行着无休止的讨论。
“师傅,你有没有发觉鲤鱼结婚那天一张面孔啊,白得像纸头。”
“可不是吗?接到新娘子后自己倒跳进运河去游水了。”福弟师傅开始再次复述李煜结婚时令人不解的奇怪行径。
“鲤鱼在酒席上敬酒,手也在抖,脚也在抖,浑身都在抖,像是得了抖抖病。大概是下水游泳着凉了,发烧呢。”
“我看不是着凉,以前他也是这种季节下水,怎么不着凉?我看是闹鬼了,鲤鱼接了新娘子从易家小楼前走过,张张扬扬的,楼里的鬼看鲤鱼结婚不顺眼,就附在他身上弄得他不太平。”福弟师傅以他丰富的经验郑重地判断。
“听说有一次半夜里厢,鲤鱼一个人闯到易家小楼上去,男人们一起赌东道,没有人当真的,他却憨头憨脑一个人上了楼,大概是闯了鬼屋子得罪了易先生的魂灵了。”
“这小楼风水不好,我说过了,也不晓得是易先生的魂灵还是叫花子的魂灵在作怪,讲不清楚。”
“真是怪事体。”
徒弟姜来娣和师傅王福弟的讨论终究在无果的结局中告一段落。
尽管李煜的婚礼在进行中颇有一些波折,但丰盛的酒宴还是冲淡了婚礼的不祥预兆,转而充满了喜气。李煜的结婚喜酒摆在商贸社食堂里,商贸社开全体职工大会也是在食堂里的,所以食堂里是有麦克风的。介绍人兼证婚人毛主任是要在开席前发言的,他发言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食堂的每一个角落,包括热气腾腾的厨房里正忙得晕头转向的大菜师傅们也听到了。毛主任把写在一张报告纸上的贺词念得慷慨激昂,他足足念了十分钟,最后他的声音开始渐渐放大,人们便知道,毛主任的讲话要接近尾声了。毛主任开会的时候就是这样,声音越来越大了,他的发言也差不多要结束了。所以人们听到他讲话的声音几乎像喊叫一般时,有人便拿起筷子做好了准备。
果然,毛主任用喊口号的声音对着麦克风说: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祝贺李煜同志和宋红花同志喜结良缘,愿他们在革命征途上同心同德,携手前进!——好了,吃吧。
毛主任刚说完“好了,吃吧”,已经就位多时的人们便迫不及待地举起筷子,并没有多少人鼓掌,刹那间响起在食堂里的一片杯盘撞击口舌搅拌的声音替代了掌声,筷子和口水像枪林弹雨一般在各色菜肴间飞快地翻腾跳跃。毛主任站在台上孤独地击打了几下自己的手掌,然后才悻悻地入席。他摇了摇头想:怎么都像饿死鬼投胎呢,算了,我也赶紧吃吧,白切猪肚我喜欢,蘸蘸酱麻油味道是很不错的。
尽管新郎官李煜的脸色的确有点发白,手脚的确有些颤抖,但人们多半认为这是他下水后受凉了的原因。新娘宋红花因为先前在暮紫桥头哭过,所以眼皮有些红肿,脸也显得虚胖了许多。此刻,她发现她的婚礼已经转危为安,于是她哭红的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了幸福的光芒,削尖的脸蛋上终于有了一些羞涩的笑意。
八
游泳天才李煜在五月一日轰轰烈烈地结婚了婚后的李煜依然坐在财务办公室会计的位置上,每天弹奏着他那把发亮的红木算盘。宋红花调到棉布店做了收款员。宋红花坐在棉布店角落里那架高高的收款台上,手脚麻利地干着活,她的嘴和她的手一样一刻不停地忙碌着。宋红花坐在收款台上一抬头,就能看见头顶上很多根呈辐射状延伸的铁丝,铁丝连接到呢绒柜台、棉制品柜台、丝织品柜台和化纤柜台。营业员们在各自的柜台里剪下布料,把开好的发票和收下的钱夹进头顶上的铁夹子里,然后用力一甩,夹子就顺着铁丝“哗”地一下滑到了宋红花头顶上。宋红花取下头顶上的发票和钱,敲章、找零,然后把夹着零钱和发票的夹子用力一甩,夹子又顺着铁丝滑回了四面八方的柜台。
宋红花的说话声和身上的生肉气息也随着铁丝滑向棉布店的各个角落。人们发现,这个昔日还能偶尔流露出一点羞怯神色的女子结婚后,嗓门更加响亮、音色越发粗糙了。因为宋红花坐得高坐得远,所以她和棉布店里的营业员们聊天时,需要用更大的声音。去棉布店买床单剪料子的人们,总是能从宋红花顺着铁丝滑向四面八方的声音里听到一些李煜的消息。比如女人们在店堂里聊起了自家的男人,宋红花就扯着嗓门在收款台里说:我们家李煜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睡觉前总要冲一把冷水澡,一边把凉水从头往身上浇,一边“哇哇”地叫。不过听说冲冷水澡对身体有好处的,我说天冷了不要用冷水洗澡,他说是习惯了,不会感觉冷的。
比如女人们说起炒鸡蛋蚀落很大,三个鸡蛋炒出来才一丁点不够一家人吃,宋红花就在收款台里介绍经验,提供给柜台里的营业员乃至进布店买东西的顾客:我们家李煜说炒鸡蛋要多放油,鸡蛋就能脬得很大,三个鸡蛋能炒一大碗呢。
再比如棉布店里来了新款衣料,宋红花就在收款台里向仰视着她的人们发表自己的观点:这种料子不透气,我们家李煜不喜欢穿的确良衬衣,他喜欢穿针织汗衫,而且都是白色的汗衫,穿出破洞了也舍不得扔。
……
总之,在宋红花的口里,人们听到的是他们两口子夫妻恩爱相敬如宾的生活,包括李煜的吃喝拉撒、衣食习惯,鸡毛蒜皮的家常事,宋红花每天作着全方位的报道。刘湾镇人都知道李煜有些奇怪的癖好,比如睡到凌晨起夜出门许久不归等到宋红花一觉醒来找到他才发现他在院子外的井台边又“哇哇”地洗开了冷水澡或者干脆睡到半夜起来去井边挑水把家里的两口水缸灌得满满的;比如李煜睡觉是从不打呼噜的有时候宋红花从梦中醒来在黑暗中看一眼李煜发现他半睁着眼睛叫他他也不搭理原来他是睡着的他简直像一条鱼静悄悄地睁着眼睡觉你说吓人不吓人……这样的事情被宋红花说得有声有色,听的人也是津津有味。就这样,李煜的婚后生活通过宋红花的嘴巴,在刘湾镇人面前一览无余地展示着。
人们从李煜的嘴里却无从获知任何情况,这个男人自从结婚后似乎越发少言语了,他只埋头做账,算盘拨得叮哨响。以前他闭着眼睛能把账目算得分毫不差,现在,他居然能左右手同时开弓算两笔不同的账。这条鲤鱼,简直精怪得很,不声不响就能做出让刘湾镇人震惊的事情。人们大多认为,结婚后的李煜之所以不爱说话,是因为他的话都被他的浦东大娘子宋红花说完了,他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