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千秋 作者:郑骁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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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在十二月的乌江边袒开了衣襟。
穿过战士,他一步步走到最前头,重重地一顿,把长戟深深钉入结着薄冰的红土中,大地仿佛微微一晃。右手握着戟杆,左手按着剑把,微叉开腿稳稳站着,项羽闭上了眼睛,披散的发丝在空中飞扬。
三十年的风云擦着他的身躯,刀割一般呼啸而过。
难道是自己错了吗?不该坑杀那些投降了的秦卒?不该分封那些朝秦暮楚背信弃义的诸侯?不该气走精明冷静的亚父?……不该一时心软,在鸿门宴上轻放了刘邦?
哦,不,不是心软。不杀他,其实只是从来没把他看做是个够级别的对手,这种无耻耍赖的小人天下多的是,即使杀了他,也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也还会有赵邦李邦……他至今还认为真正堪做自己对手的只有嬴政,那个削平天下吞并六国的始皇帝。
少年时,他不止一次想象着,如果能早生几十年,函谷关门会不会在他麾下西向而开?但在他的年代,与他交战的那些大秦君臣简直是一群窝囊得不堪一击的草包。是的,项羽一直在潜意识里把嬴政当做他唯一的敌人,所以他的一切几乎全与始皇反着干,狠狠蹂躏着大秦的江山。看着弱不禁风的六国后裔重新衣冠着在自己脚下感激涕零膝行膜拜时,他确实有种把不可一世的始皇帝踩在靴底的豪迈。刘邦,不过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刁民罢了,他实在不屑于像亚父那样把他看成可怕的敌手。
可现在……
项羽眉头紧锁,痛苦地思索着。
不!绝不是刘邦有本事,是上天帮他!这人间,已经变得是懦夫们的乐园;无赖们的战场。罢了,罢了,这没有虞姬和秦始皇的世界,不如归去!
昨夜他在感到了彻骨的孤独同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看来,这已经不再是英雄的时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项羽感到胸膛一阵冰凉,睁开眼。雪终于下了。
项羽温柔地看着晶莹的雪花一片片盘旋飞舞着从天而降,落在自己赤裸的肩头胸口。他仿佛又看到了虞姬挥着轻纱翩翩地舞蹈。
好,虞,就请你最后一次看我斩将搴旗!看我再与这老天斗上一场!
握戟的虎口慢慢渗出血来。
大雪吸音,天地一片静谧。只有昨夜那首歌,似乎还在这茫茫的原野上飘荡着,像是虞在空中低低吟唱: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可奈何?奈若何?
奈何——奈何——
好,就让老天与刘三一伙联手来吧!
项羽又闭上了眼睛。
雪下得愈发大了,不多时,盖满了大地。项羽和他的战士,面无表情纹丝不动,披了满身的雪,连枪矛都变成了粉柱,像是秦始皇铸的金人。
远处,终于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铺天盖地,雷鸣般。一群野鸭“嘎”地一声从岸边的枯草丛里惊起,扑腾着向对岸飞去。翅膀扇下了项羽戟尖上的雪,芒光一闪。
乌江原本平缓的流水顿时沸腾了。
天人——未央宫里的玩笑
董仲舒,这个迂腐得可爱的董仲舒,竟想拿着那副锃亮的劳什子,踮着脚尖往朕头上跃跃欲试了。谴告?万不能让他开了这个先例,不然发展下去那群狂妄的儒生真会自认为是天意的传达者,理直气壮地对政务指手画脚啧啧不休的。
“此论妄言灾异,歪曲天意,荒谬绝伦……”
太阳已经西仄,但那两排蟠螭九枝灯尚未点上,有些昏暗的未央宫承明殿更显得空旷。丞相长史吕步舒的声音,仍如一个时辰之前一样的慷慨激昂。
年轻的大汉皇帝,也就是后来被称为汉武帝的刘彻,斜倚着雕龙漆案,一只手抚着短短的髭须,闭着眼,似笑非笑。
阶下,中大夫主父偃持笏肃立,竭力绷紧脸,表现出恭恭敬敬的样子。只是没人能看到,他的两手大拇指愉快地在笏板之后交叠着绕圈。
“简直是胡言乱语,丧心病狂!”
终于,吕步舒用一句斩钉截铁的结语完成了他的宏篇巨论。
他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被一双看不见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给收了起来,装入一只口袋捂得严严实实的。
大殿上静得可怕,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他偷偷抬起头来,看到了被他驳斥得万般不堪的那编竹简,正摊在面前的矮几上,像一堆烂泥,在暮色里灰蒙蒙的。
博士公孙弘站在主父对面,微微躬着腰。看着伏在地上的吕步舒,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出无限的怜悯,但好像又有些掩饰不住的快意。
帏帐后面,隐约能听到有小宦官掩着嘴吃吃地笑,但随即又被沉默吞噬了。
刘彻仍然似笑非笑地闭着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睁开眼来,脸色猛然一沉。
吕步舒顿时渗出一身的冷汗。
除了吕步舒,大殿上的人都知道,那堆“荒谬绝伦”的竹简出自董仲舒的手——而董仲舒,正是吕步舒敬若神明的恩师!
昨天主父大夫在董夫子那里做了一回贼。
元光五年,董仲舒因为辅佐的易王刘非触怒了武帝而受到牵连,被降为中大夫,闲居都城长安。仕途通达与否,他并不在意,这时有了比较宽裕的时间,正好理理思路,以对朝政提出些建议。
他又想起了几年前辽东高庙和长陵高园便殿的火灾。当时董仲舒便根据他的天人学说,认为那是上天的示警,就像从前孔子时鲁国大火的意思一样。他认为,高庙居辽东,在外,象征地方诸侯;高陵在关中,在内,象征朝中大臣;而现在汉家“多兄弟亲戚骨肉之连,骄扬奢侈,恣睢者众”,这干诸侯权贵太过跋扈了,所以上天降灾命令皇帝进行一番芟除整顿。但皇上却一直没能明白其中的玄妙,几年下来,这种现象愈发严重。想到这他觉得不能再拖了,他有责任将这番天意传达给汉帝,以接受谴告顺天行事。于是他开始了撰写奏文《灾异之记》。
奏文尚未完成,那个鬼鬼祟祟的主父偃又探头探脑地来拜访了。恰好有点事他得出去一会,只好留主父一人在家等候了。
襟怀坦荡的董仲舒没有想到这正是主父求之不得的。他一出门,主父就像母猪拱圈那样在书案上翻寻起来。
“火灾好比是上天这样对陛下说:‘把地方诸侯中野心勃勃不守正道的找出来,狠狠心杀了,就像我烧辽东高庙那样;再把朝廷中身居高位却居心不正的也找出来,狠狠心杀了,就像我烧高园殿那样’”。啊,这不摆明了想哄骗主上拿我们开刀吗?主父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正派不是自己的禀性,董仲舒说的“身居高位却居心不正”的大臣,没准包括他在内。恼火之余,他灵机一动,卷起那捆尚未编好的竹简塞入袖中,不辞而别,连夜行文密奏。
不知是主父的提议还是刘彻自己的念头,他决定让董仲舒的徒弟以局外人的身份来评价一下老师的这篇大作。
于是,一出小小的闹剧在承明殿上开场了。
堂堂《春秋》权威,一代儒学宗师,竟敢发布这种连自己得意门生都觉得“荒谬绝伦”的言说,真个是妖言惑众!还想妄解天意——一个小小的中大夫撺掇英明的今上诛杀大臣,
该当何罪?
汉家待大臣从来就不是心慈手软的。即使你功高盖世,一点小小的纰漏就可以使你万劫不复。跟随高祖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功臣,当年封了一百四十三个侯,到了武帝太初年间,诛的诛,亡的亡,只剩下了岌岌可危的四个。尤其是在酷吏张汤的罗织下,连“腹诽”都成了堂皇的正法,那个一言未发的大农颜异,不是就死在这个荒唐罪过上吗?——尽管这是后话,但严酷是武帝一贯的作风。
看来,董仲舒此次是在劫难逃了。
于是,预料中的“下仲舒吏,当死”。
退朝时,公孙弘和主父偃相视一笑。
然而,没几天,刘彻下了一道诏书,赦免了董仲舒,并官复原职。
刘彻的伟略,不是那个“生不能五鼎食,则死受五鼎烹”,目光只盯着五个铜鼎的主父偃能理解的,他实在是中国历史上难得的英主。
汉家天下传到刘彻手里,各个阶层都从满目疮痍中慢慢恢复了元气。他敏锐地注意到脚下又有些力量在蠢蠢欲动,渐渐难以控制了。
尤其是那些野心勃勃的诸侯,尽管前些年平了一回,但现在又有些不安生了。像淮南王,悄悄积聚力量觊觎大位的同时,招徕了一群乱七八糟的士人,搞出什么《淮南子》蛊惑人心为自己造势,这已不再是放任无为的黄老之术能驾驭的了。
思想繁杂人心无主,对统治实在是很不利的。董仲舒当年对策时提出的《春秋》大一统理论真正是太及时了。他宣扬思想上的统一:“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受命就是无条件地服从,子民统一于大臣,大臣统一于皇帝。
当然,刘彻没忘,董仲舒这套理论还有关键的一句:“天子受命于天!”但他认为,天子,正是天在人间的代表,统一于皇帝就等于统一于天。
天,只有一个。当然,天子也绝对只能有一个。
这种理论如果灌输下去,谁,还敢与天,与天之子作对?从此江山不就万世稳如泰山了吗?从此何怕分崩离析诸侯割据?
刘彻绝不允许任何人对他执行天意的权威有丝毫怀疑。
他需要的只是让董仲舒打造一副庄严精致的枷锁,一层层把他的臣民给锢在其中,老老实实锢在自己脚下。而从未想过自己也伸长了脖子,钻入那个金字塔顶最高的圈中——皇帝在天人理论中,绝不能像董仲舒设想的那样:归到受天指挥的“人”的一类。
董仲舒,这个迂腐得可爱的董仲舒,竟想拿着那副锃亮的劳什子,踮着脚尖往朕头上跃跃欲试了。谴告?万不能让他开了这个先例,不然发展下去那群狂妄的儒生真会自认为是天意的传达者,理直气壮地对政务指手画脚啧啧不休的。
什么上天警告,那不过是行事的借口和装点门面的文字游戏。但这样的借口,只能是他刘彻自己的借口,绝不能是任何一个臣民挑战君主的依据!
于是,刘彻和厚道的董仲舒师徒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了董仲舒。因为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董仲舒的错,只是这一次对天意的谬误传达,而不是说高高的天上从来没有天意,更不是说天意不用听从。只是,要听从的不是自大的儒生的歪解曲释,而只能是天的化身、天之子——至高无上的皇帝——所受命所理解的天意!
刘彻不仅不杀董仲舒,还要听他的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更要把他捧得高高的,把这位为他刘家万代江山设计了一整套治理方案的前朝博士,送上“儒学宗师”的宝座。
董仲舒毕竟是个明白人,从此,终身再“不敢复言灾异。”(《汉书·董仲舒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