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千秋 作者:郑骁锋-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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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个人都把牙齿咬出了血,全身骨节格格作响。
岳飞把空酒碗用力捏在手里,他已经再也无法抑制热泪,任它滚滚而下。半晌,他抹去脸上的泪,大声说道:“此机不再来,愿我诸君努力,彻底打败金虏,肃清河朔,迎还二圣,收拾山河——直捣黄龙府,届时,再与诸君痛饮!”
“啪”一声,酒碗在岳飞手里被捏成碎片,锋利的渣口割破了他的手,鲜血汩汩流下。岳飞没有理会,紧紧地握成拳头。
他知道,大宋的拳头已经不再流血,已经在苦难里磨出了厚厚的老茧。而现在,这只拳头已经集中了所有的复仇力量,肌肉拼命收缩,微微痉挛,就等着最后一击,狠狠砸向腥膻的北方。
此刻,他就站在这个以长江黄河为血脉,以嵩岳太行为指节的巨大拳头的最前端。
岳飞双眼炯炯,穿过帐门直射北方。
帅营外,据赵构亲赐御笔所绣的杏黄大旗迎风飘扬。“精忠岳飞”四个金字在秋夜的星空下闪闪发光。
也是同一个秋夜,有个白衣书生施施然走在星空下。
他饶有兴致地和着自己的脚步哼着一首小词。当时后世,谁也考不清他的来历,不知道他为何与大宋有那么深的仇恨,也不知道他和当年那个点拨困在黄天荡里的兀朮开河逃命的书生是不是同一人。
他不必匆忙,因为他只想在收拾好辎重人马准备再次逃命的兀朮面前说一句话:
“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
还是同一个秋夜,有匹口吐白沫的马在临安到朱仙镇的驿路上拼命奔驰。刺耳的铃声震碎了静谧的夜,足足能传到三里之外。
马上人背负一块一尺多长的朱漆木牌,就是老百姓俗称为“金牌”的。牌上八个金字:“御前文字,不得入铺”,意思是只能换人换马而不能入驿铺稍事停留,连文书交接都得在奔驰中进行——每天至少要跑足五百里。传递的只能是帝国最紧急的诏令。
近乎脱力的骑士可能不知道,自己身后,还一骑接一骑驰骋着十一匹骏马,马上的骑士也都背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金牌。
那夜,帝国的这条驿路上,扬起的滚滚黄尘弥漫了近千里。
十二道金牌要传达的内容一字不差:
“岳飞孤军不可久留;令班师、赴阙奏事!”
狂怪——“异端”状元陈亮
十二世纪最新鲜最滚烫的血液在他的脉管里澎湃着汹涌着,折磨得陈亮坐立不安,催动着陈亮一次次仰天长啸。
年华老去,龌龊因循的世俗更是急得他如癫如疯,一声高过一声的狂叫:
如此危急不堪的天下,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能为万世开太平的——舍我其谁?舍我其谁?舍我其谁?
南宋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隆冬的一个深夜,江西铅山。
从黄昏开始下的雪没有一点要煞住的意思,反而还越来越急。
万籁俱寂,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被这纷纷扬扬的大雪给压得呼吸不得。
大户吴氏那座用以接待贵宾的四望楼上还点着灯。屋里有位壮年汉子披件皮袄,围着一个火盆来回踱步,时而皱眉,时而展颜。慢慢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似乎还有一些悲怆之色。突然,他猛地甩下皮袄,快步走到桌前,操起笔在边上的砚台里满蘸了浓墨,在早就铺好的宣纸上疾书。
他笔走龙蛇,飞快地蘸墨,把墨汁淋得满桌都是。
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他长长吁了口气。颓然坐下,小声诵读着: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
他满意地又拿起了笔,要为这阕刚完成的词写上词牌名。“贺新郎,贺新郎……”他顿住了,喃喃自语:“新郎,新郎——同甫该是四十六了吧。你自己呢?过了年可就是五十啦!”他记起了那阕词,那阕也是为同一个人写的,《破阵子》的最后几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他提笔在手,久久没有动作,连火盆灭了也不知道,似乎痴了一般。
终于,他一笔一划,神情凝重地写下了这阕词词牌的另一个名称:《乳燕飞》。
此时邻家不知是谁,如此雪夜也未入睡,吹起一阵长笛,撕破了无边的沉寂。呜咽凄凉,越吹越厉,令人担心要把个笛管给吹裂了。
狂舞的雪片被夜笛搅得更是凌乱。
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辛弃疾。
这个雪夜,他是为了追一位平生第一知己而被滞留在铅山的。
其实,那位知己在过去的十来天中,一直与辛弃疾携手共游此地名胜,在鹅湖寺酣饮论文,畅谈天下事,直到昨日才飘然东归。分手后,辛弃疾在返回上饶带湖宅第的马车里,回想起这位好友慷慨激昂议论风发,尤其是当提到国事念及北方时睚眦欲裂的神情,越来越后悔这么早就散了这场难得的聚会。等他忆起这人那天八分酒意后在月夜下拔剑起舞,朗声吟唱“男儿到死心如铁”时的豪迈风姿后,再也抑制不住,立即喝令车夫掉转车头,向好友的方向急追。
他决心要追回这位好友,再痛痛快快大醉他十场八场!
无奈下起了雪。到了鹭鹚林这里,雪深泥滑,实在是走不了了。弃疾亲自下车推了一回,也是无济于事。只好找了个村店喝了点闷酒,怏怏地找地方住下了。
睡不着。他觉得有股激情在胸里翻滚。于是向主人借了笔墨——他要为这位追不回来的好友写一首词。
辛弃疾的这位第一知己,就是他念叨着已经四十六岁了的同甫。
同甫是一个人的字,一个开馆授徒的布衣的字。
同甫就是事功学派的代表人物,婺州永康的龙川先生陈亮。
在词里,辛弃疾把陈亮比做陶渊明,比做诸葛亮,推崇备至。而《宋史》明明白白提到: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把陈亮看成是一个极不正常的人——“狂怪”!
陈亮确实既狂且怪。
他的眼睛也不知怎么长的,好像瞳孔里照不出什么人。据他的乡人说,这小子生下来时双目有芒,闪闪发光——是不是那时烧坏的呢?反正天下没几个人能进得了他的眼里。几句话他就把世上几乎所有人都贬了个一钱不值:说当今天下臣子不过两类,一类是读点死书的所谓经生学士,只是些规规矩矩,讲究迂阔的先王大意的书呆子罢了,一有非常情况就毫无用处;另一类是所谓的才臣智士,虽说也做了一些事,其实却似懂非懂,不知根本,做了也是白做。
都是些“委靡不堪用”的货色!
既然天下人都是饭桶,那么能救大宋于困境,重开华夏盛世的就只有他陈亮自己了。二十七岁,乳臭未干呢,还不知扁担哪头粗,就昂昂然给咱们孝宗皇帝上了洋洋洒洒的一书:《中兴五论》,在举国和平无事之时,大言开战复国。
圣上英明,不理你,你就安分吧。从头学点圣人踏踏实实的学问,修心养性,倒也能成个汉子。可你养了十来年,到头来憋不住,换了个名,又是直接上书!
对皇帝你总得客气点吧,不过是八天没有理你,你陈亮就耐不住了,再上!上就上吧,可看你怎么说的:“我陈亮上书是陈国家立国之本末,开大有为之略;论天下形势之消长,决大有为之机。上书后待命八天未有丝毫动静,如此之事发生于承平之世尚且不可,何况如此紧急之时?君王如此,我担心天下豪杰都寒了心啊!”
到第三封书时,陈亮简直是要挟的口气了:“此书上奏,如果三天还未有答复,我陈亮立即渡江回家,终老田园!”意思是再不管你赵家天下烂摊子了。
对皇帝如此,在大臣面前,陈亮的倨傲狂妄可想而知。
当年虞允文看得起他,准备想办法给他搞个官做做,陈亮当众谢绝:“等虞丞相进取中原,我再来应试廷对,到时定夺一个汴京状元!”也不回头瞧瞧自己:你可连个会试都没中呢。会中才怪——会试你就老老实实按规矩写些程文吧,可看你写的什么?一篇篇都是谈论时事的策略——你真把考卷当成奏折了吗?
对虞允文,陈亮还算客气的。第二次上书后孝宗有所动心,安排了一次专门的都堂审查,相当于录用前的面试,领衔审查的是丞相级别的大臣,显见对他的期待。审查详情今天已经不得而知,反正很不愉快,个中原由在陈亮之后的上书中透露了一二:他称他有重开百年太平的计策,烂熟于胸,只是这关乎国之根本,是国家最高机密,只能对皇上面谈,所以会审时只是略微提到一点;可饶是如此,“二三大臣已相顾骇然”——言下之意,这干庸人哪里配听我陈亮胸中谋略!
对奸邪之辈,他更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入了《宋史·佞幸传》的大臣曾觌,猜测陈亮可能要被录用,连夜前来拜访卖好。陈亮做得很绝——竟然翻墙跑了。
这种人注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那些被陈亮一次次刺痛,恨陈亮恨得牙痒痒的人,一有机会就捏他的事,拆他的台,好几次生生坏了孝宗要试着用用陈亮的念头。再说陈亮也太不检点了,总是有那么多的把柄给别人抓——也可能是他实在太不拘小节了吧。不过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应该说简直和陈亮无关,不过是同席的乡人暴病身亡之类。可陈亮就是因为这些事一次又一次地被关到大狱里,一次次累得朋友门人四处托关系救命——他们知道吗,最想灭了陈亮的往往正是上层那些正人君子呢。
君子们见了陈亮实在是不顺眼极了。以那个太常少卿詹体仁来说吧,不要说无论什么场合,每回见了陈亮就扭头拍屁股走人,绝对不和他说一句话,就是平常见了陈亮的书信文章都会怒发冲冠,破口大骂邪说异端。
别说那些上层人物,就是乡里,那些颟顸的乡巴佬背后也对着这位陈秀才的脊梁骨指指点点,鼻孔时不时嗤几声。
连他学生辈的后生都写信来教训讥讽一番:“别人不来请问,你硬拉着人家衣角喋喋不休;不来请教,你硬上门高谈阔论。正如千钧之弩为了一只小老鼠而发动泄了气——就算真有一天你能出山,你到时还能剩下多少本事呢?”
时人后人笔记里,更是常常把陈亮描述成一个褊急、粗俗、鲁莽、官欲醺心、挑拨生事的人物(好在已有邓广铭等先贤辩得清楚,还了陈亮一个清白)。
在又一次被诬陷入狱,蹲了一年零三个月牢,多方营救终于获释后,陈亮的好友,永嘉学派学者陈傅良来了封信。他语重心长地劝陈亮:
“从此该把这些秦汉士大夫气收起,低头合眼杜门宴坐,享和平之福。”
陈傅良确是个博学的大家。“秦汉士大夫”这几个字,说到了陈亮的骨子里。
且不说秦汉时的任侠、气节吧。这个秦汉,他说的是不是指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前的秦汉?百家杂陈时的秦汉?
他是不是在怀疑,陈亮,还能不能算是一个儒家学人?
对于儒生视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