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7-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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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心告诉老先生,”他说,“怕他受不了。我看他身体不太好。”
刘畅一声不吭跳下车,跑上前拾起一小块残墙砖,两手捧着,回到了吉普车上。
秦石山看着她,两只眼睛冷冰冰的。好一会儿,他说刘小姐喜欢的话,他会让施工队捡一块完整点的送给她。
当天晚上,师兄紧急打电话给学院,随后院办以有要事为由,通知导师立刻返校。隔天一早,被蒙在鼓里的导师率刘畅等人匆匆打道回府。刘畅什么都没说。她知道不能让导师再呆了,再呆下去,没气死也得用救护车拉回省城。这一回让导师格外心寒的还有周水沐。半年前导师到这里看城墙,是周水沐陪同的。当地动工拆城墙,也是他向导师密报的。哪想事到临头他会突然改口。本来为了保护他,导师特地不让周水沐来见面,谁料那秦石山能猜,拿着导师名片,居然很快查到周水沐身上。周水沐的方志办不归建设局,秦石山却有办法通过周的上司施压。其时周水沐正在谋求评中级职称,女友又在谋求调动,因此就叛变了。
回到省城后第三天,刘畅捧着二百公里外工地废墟上捡回的残墙砖,进了省城机关大院,放到省政协文史委的会议桌上。
那天捡砖块时,她就打定主意要把它送到一个可以送去的地方,尽管古城已毁无补于事。导师是省政协文史委所编文史资料丛书的顾问,刘畅是顾问的助手,都是该委的座上宾。那天文史委开例会,导师身体不好,还在家里为古城墙生气,刘畅替他出气,把旧墙砖抱到了会场。与会众人一脸纳闷,听刘畅一说,当即大哗。
事情就这样闹大了。几天后省政协文史委的—个视察组去了那个地方,提出了强烈质疑,当地官员被弄个措手不及。一周后,当地一位副市长带着一批人来到省里,专程向视察组委员们反馈,于是大家又欢聚了一堂。导师带刘畅去了,另一方人员里少不了秦石山,还有周水沐。
为首的那位副市长介绍了情况,强调他们高度重视文物保护,说古城墙如此拆毁确实不应该,令他们非常痛心,已经责成责任部门严肃检查,认真整改。秦石山接着表示痛心和检讨,然后提出了他们的方案。古城墙已经毁了,想复原也不可能了,却可以考虑替代弥补。秦石山的方案就是在改造好的新街区路口重修一座仿古城门,说要在周围现代建筑的衬托间,再现旧城墙往日之辉煌。
导师当即斥责:“假古迹不伦不类。”
秦石山说,他们会千方百计,把它搞得几乎跟真的一样。
这种场合不是刘畅说话的合适地方。她听了阵就出会场跑到走廊上,周水沐跟了出来。老同学见面,刘畅即挖苦,说仿古城门方案周水沐肯定有份,周同学眼看大师级了。伪古迹造假大师。忽然有个人在背后发话:“刘小姐就是欠管。”
竟是秦石山。里边副市长在讲话,他跑出门打电话,正赶上刘畅说周水沐。
秦石山说他已经把情况搞清楚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头功居然该属刘畅。真没想到小姑娘这么行。听说刘畅还没找男朋友?为什么?太好事了吧?打算嫁给古城墙吗?刘畅冷笑,说古城墙不是让秦局长毁了吗?没的嫁了,所以恨恨不休。秦石山说这一回真让他记住了,刘畅,这个名字好记。看来彼此有缘,后会有期。
他走开了。周水沐探头探脑,着人家走远了,才低下声对刘畅说,这姓秦的可厉害,一向敢干,什么难的到他手里都能办成,上边有些领导对他很赏识。但是这回吃亏了,没准建设局长都得给拿掉。秦石山这样的人必然对头多,很多人拿古城墙这件事跟他过不去,其中大部分没学过历史。
会议结束,刘畅离开会场时,门口传达室的老师傅把她喊住了。老人认识她,说有人寄了一样东西在这里,要交给刘畅。刘畅一看,是个牛皮纸包,长方形,厚厚的,用塑料绳捆得整整齐齐。拿手一掂,好沉。
是一块完整的古墙砖,秦石山的礼物。言而有信还别具含义。这份礼物很沉重。
刘畅把古墙砖摆在自己的桌子边上,没别的意思,看着好玩。这一摆就是五年。五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刘畅研究生毕业,进了省社科院的历史研究所,她处过一个男朋友,没成,最终分手。她的桌边一直摆着那块古墙砖,有时她会想起某一句咬牙切齿之言:“后会有期。”
果然有缘,他们再次相逢。
周水沐到省城办事,打电话邀请刘畅一起吃晚饭,定了香格里拉大酒店的二楼餐厅。刘畅大为惊奇,说月亮从西边上来了。她知道这人一向抠门,怎么忽然豪情万丈,找那么高档的地方请客?刘畅没接受邀请,只说晚上有事,心意领了。不料周水沐特别黏糊,居然直接冲了过来,把刘畅堵在办公室里。
他说刘畅无论如何帮个忙,就当救人上命。
刘畅大吃一惊:几年不见,老同学变得挺憔悴,又黑又瘦,长长的个儿,乱乱的头发,两只眼睛闪闪发光,如《聊斋志异》妙笔:“个儿郎目灼灼似贼”。
“刘畅我说实话,”他一进门就给刘畅作揖,“你得帮我。” 这时他才老实招供,说今晚不是他做东,他是奉命相邀。有人在香格里拉摆酒。开张单子请客,让周水沐出面邀刘畅。这人是谁?秦石山。这人不好玩,刘畅清楚。
“怎么局长还记得我?”刘畅问。
“老黄历了。”
原来这人早升官了。当年刘畅扔到会议桌上的一块残墙砖引发一场风波,有人趁乱发难,要推倒他。不想人家命大,也有办法,最终风波平息,不了了之。后来这人鸿图大展成了副市长,半年多前又获重用成了常务副市长。今晚他在省城请客,指名别人可以不到,刘畅一定不能缺,让周水沐压力很大。周水沐知道刘畅对秦反感,所以他不说,打算哄骗,如不良男子哄小女孩,不管三七二十一骗上床再说。后来感觉不行,刘畅太精不容易骗,即使欺骗得手,她不痛快了,在酒桌上发作,那更麻烦。所以他直接上门,坦白交代,请刘畅就当救他一命,反正是吃饭,不是上床。
刘畅点头,说明白了,这好办。
她从书柜里取出一把青铜小酒樽放在桌上,说这是真青铜,伪古董。有一次同事相聚,喝一种酒,酒盒里配送两只小酒樽,她拿了一只,放这儿欣赏。请周水沐把这带去,今晚摆上酒桌,让它代表刘畅向秦石山致意,小示祝贺。秦副市长肯定喜欢,跟当年秦局长的伪古迹灵感相通,异曲同工。
周水沐连忙哀求,说刘畅别闹了,就关照一回吧。刘畅把脸一变,说行了,够客气了。周水沐顿时大汗淋漓。那景象真是奇妙,天气并不热,周水沐穿衬衫,他那身汗就在刘畅的眼光下哗啦啦冒将出来,几分钟时间满头满脸,衣服尽湿。
“怎么会怕成那个样子!”不由刘畅大惊。
“哎呀!那个人你知道的!”
周水沐说,不是他强人所难,真是要拜托关照。秦石山让他请刘畅时,他就说没把握,刘畅不好请。秦石山眼睛一瞪说非请到不可,一个刘畅都请不来,还要周水沐干什么?回家喝凉水去。这个人可厉害,他的凉水能喝死人。
刘畅摇头,说不就是个官吗?食人魔?三头六臂?
她决定欣然赴宴,舍己救人。如此可怕的秦副市长如此看重刘小姐,那就去会一会吧。今晚香格里拉大酒店二楼摆的哪怕真是鸿门宴,楚霸王能奈我何?
一小时后他们到了酒店。大官请客排场做足,宴席摆在一个豪华包间,刘畅进门一看就放松了:先到的几个客人她全都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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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是母校老师,还有博物馆的馆长方志办的主任、党史办研究员,差不多都是同行,还都是前辈。
“这做什么呢?”她开玩笑,“历史学会联欢?”
党史办那位研究员跟着也开玩笑,说估计今天有人拟申请入会。
六点整,秦石山准时到场。包间门一开,前呼后拥,众星拱月。一桌人几乎全站起来,刘畅没动。她看到秦石山眼光朝她扫过来,再转开去,并不很在意。几年不见,秦石山模样依旧,无框眼镜,个头还小,威风见长,可能因为权力日重吧。
秦石山围着桌子走一圈,一个随行官员,估计是办公室主任什么的跟在他后边,一一介绍出席者。走到刘畅这儿时,彼此点头、握手,跟座中其他人一样例行公事,什么话都没说。这时刘畅怀疑周水沐了,这家伙看来有些夸大其词,秦石山对她明摆着没有特殊感觉。开饭时秦石山说了几句话,大意是很高兴跟大家见面,在座的都是本省著名专家学者,本市有个重要项目非常需要听取各位意见,今天先聚一聚,认识认识,沟通交流。增进感情,来日请多帮助,等等。
然后举杯。喝的是洋酒,皇家礼炮,估计开一炮值人民币若干,少不了。刘畅不喝酒,举杯稍抿一口了事。秦石山突然指着她,管她叫刘研究员,说刘研究员这样不好吧,第一杯酒通常应当干掉。刘畅把酒杯一推,说自己从不喝酒。秦石山扭头问周水沐。说刘同学有没有当众作假?周水沐顿时语塞。
原来秦副市长装模作样,他都记着呢。
刘畅说秦副市长的酒非喝不可吗?不喝是往鼻子灌,还是拉出去砍了?秦石山说刘研究员说话还是这么冲啊。刘畅转过话题,问秦副市长听说过张献忠吗?秦石山说他知道,明朝末年那个农民起义领袖。刘畅说秦副市长的历史知识挺渊博。
她给秦石山讲了个故事,说当年张献忠占领四川,号称大西国皇帝。张皇帝发了个布告,让全川生员到成都应考,考上了给官做,胆敢不来者杀头。于是生员们兴高采烈加战战兢兢,带着书童,挑着行李赶赴成都。张献忠把考场设在路头,采用面试考法,应考者几乎全数顺利通过面试,过一个带走一个,押到河边砍头,送他们到阎罗王那儿做官。连考数日,杀考生万余。
秦石山说他看过张献忠屠川的文章,真有那么血腥吗?刘畅说她没研究过明史,无法评价,她充其量研究过明朝的一小段城墙。秦石山听出她在影射往事,只说他搞不懂刘畅怎么从喝酒扯到了张献忠?刘畅说秦副市长可了不得,发一声令让人大汗淋漓,问一句话把人嗓子压没了。当年四川生员赴张献忠面试,差不多就这程度?
秦石山不高兴了。他摇头,说自己是鞭长莫及。刘研究员话讲得这么好听,酒却一滴不喝,真没办法。从今天起他要努力工作,争取调到省社科院任职,不为别的,就为了管一管刘畅。到时候刘研究员的嗓子不会有事吧?刘畅说她打算从明天开始练声,以备到时候唱一曲颂歌欢迎秦院长。
唇刀舌剑。刘畅故意口无遮拦,肆无忌惮。说到底,秦副市长威风再大,真是管不着她,管得着刘研究员也是本性不移。秦石山让她弄得面容全是冷的。酒桌上的气氛变得十足尴尬,秦石山带来的那位主任赶紧站起来敬酒打圆场,说代表秦副市长感谢各位专家学者对本市的关心,为了表示诚意他来个“单眼皮”。所谓单眼皮就是酒倒满杯,满得与杯沿齐,一喝满杯。主任一番诚意,气氛终于有所扭转。
后来刘畅没再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