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7-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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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红没有回答,直接关了手机。
9
林红是在体育馆北边的马路上看到李永的。李永倚着那辆警车。就那么着凝望着越走越近的林红。在路灯下,这男人的面孔如此陌生。十六岁时的李永是什么样的?他又过了一个什么样的寒假?
林红还依稀记得十六七岁的韩小雨。他比她低一届,上初三。她晓得他是因为他在学校里很有名。他有名的原因颇多,他有三个哥哥,其中两个蹲过监狱,韩小雨继承了他兄长们的剽悍习性,脸上常贴着膏药晃来晃去。他在英语课上看黄色小说被老师逮到。校长在全体会上点名批评。林红没想到高中毕业后会跟他成为肉联厂的同事。他那时安分多了,他三哥因为抢劫刚刚进了监狱。虽是同事,见了面也极少打招呼。两年后,林红在厂里成了新闻人物:她父母车祸身亡,肇事方赔了林红和妹妹八万块钱。韩小雨就是从那之后追林红的。那时林红跟妹妹住平房,经常停水。韩小雨下班后就跑到她们家,将水缸挑得满满的,将庭院里种的豆角、茄子浇得精透。起先林红很是厌恶他,以后就慢慢习惯了。有时候她看着他光着膀子,浑身油亮,挑着两担水就像个欢快的剃头匠,心里是一种暖暖的疼。有一次,她接连几日没见到他,隐隐有些失望。后来听人说,他病了。林红就买了些水果罐头探望他。他很是快活的样子。他娘是个瞎子,信佛,每年三月初八都去百里开外的庙里烧香。他说这次去,公共汽车离寺庙尚有八里地,就抛锚了。老太太又非在午时进香,他就背着她一路小跑,热了就脱了衣裳,光着膀子赶路,不承想回来后就感冒了,头疼得厉害。他躺在床上,似是怕林红不信,他就拽了她的手去摸他的额头。林红想把手抽回,没料到他一把将她拉人怀里,翻身压下……他好像对此非常精通,她并未感到丝毫的痛楚,她只是睁着一双眼睛,凝视着屋顶。她想,她们家终于有个犍子牛一样壮硕的男人了……
“上车吧,明天我陪你们去云岗看大佛。”李永将车门打开,“我把岑红跟孩子都送回家了。岑红让我来接你,怕你找不着家,等你半天了。”
“哦。”
“你这次来,怪怪的。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李永的额头从侧面看上去显得有些凸起。而他薄薄的嘴唇在阴柔晦暗的灯光下仿佛与人中连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个没有嘴唇的人。
“没有!”林红很坚决地说,“他们都很好!”
“你还在卖猪肉吗?”
“嗯。”
“你丈夫还在开理发馆?”李永神色专一地开着车。
“是。”林红的声音有些喑哑。她这一天里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她觉得这天说的话已经远远超过了以前三十年所说的。她记得猪在被五花大绑起之前,它们肥硕的耳朵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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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 …
《人民文学》2007年第7期 …
。14:06
疯狂摇晃,似乎不想听到屠刀在磨刀石上霍霍的声响,等蹄子被麻绳捆得紧紧的,仍死死挠动着,一副随时拼命奔跑的姿态。它们惨叫的声音像是沙尘暴来临时,风沙从明净的玻璃窗上滚过。它们冥冥中知道一切行将结束,它们嚎叫的声音里除了恐惧,更多的是一种临被屠宰时的幸福。
“你跟米粒都聊什么了?”
“没什么……我们都是……那谁的玉米……”
“呵呵,没想到你还喜欢听歌,喜欢追星呢!”
“我们……回去吧。岑红肯定等着我。”
“我们不回去,还能去哪儿?”前面是红灯。李永将车停了,看了看林红。林红垂下头,手指揉搓着羽绒服的衣角。“这么多年了,你还跟个小姑娘似的,你不会大点声气说话吗?你怕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呢?。”
林红不晓得如何作答,她只有努力均匀地呼吸着。
等到了岑红家,两位老人都睡了,孩子也睡了。岑红似乎对林红的所作所为很是生气,闷闷地替林红放了洗澡水,又将棉被抱到沙发上,叮嘱李永睡觉不要蹬被子。李永只是看《晚间新闻》,不停喝着茶水。岑红就低声质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李永连看也不看她一眼,两人就那样僵持着。等林红洗澡出来,李永刚好接了电话。他神色凝重地看了岑红和林红一眼。说局里有紧要任务,他必须去报到。岑红对他的解释只“哼哼”了两声,然后“砰”的一声将防盗门关上。
两个女人就进了屋子,窸窸窣窣地上了床。床灯亮着,灯光碎了一地。岑红也不答理林红,侧身而卧。林红知道她并没睡着,伸手去摸她的手,岑红轻轻将她的手掸开,过了会儿林红的手便又伸过去,岑红又将她的手挪开,如是反复几次,岑红才安静了。林红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大而糙,粗大的骨节攥在手里,像是攥着把枯柴火。岑红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问,林红父亲的战友住在哪个区?是否健康?是否喝了些酒?林红也没吱声。岑红就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林红。林红的脸色比白天要红润些。眼角细小的纹络爬向两鬓,像是张大风过后的蛛网,她鼻翼两侧的雀斑比前些年更多了,而她的嘴唇,起了两个白色水泡,行将溃烂的样子……只有她的眼睛没变,幽深趟不着底,棕色瞳孔转动间。满是少女的羞涩和不安。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说,说吧!”岑红摇晃着她的肩膀。她的肩膀没有丁点肉,肩胛骨锐利得像两把刀鞘,岑红反倒有些心疼起她来。“你把秋衣脱了吧,怪热的。”林红没有反应,岑红就去拽她领子。她的秋衣很旧了,原是老红,洗得松弛得像块花抹布,脱起来甚是方便。然后,岑红就发现了她身上的秘密。岑红险些叫出声。林红的胸脯、林红的胳膊、林红的后背、林红的手腕上全是疤痕,有深有浅,还有椭圆形的疤,明显是用烟头烫的。林红一声不吭,任她把自己翻过来翻过去地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畜生!全是韩小雨干的吗?!”岑红用手指肚来回蹭着她身上形形色色的疤痕,颤抖着声音问,“他比牲口还牲口!还是个男人吗!”
林红仍是不语。“当时你们结婚,我就知道他图的是什么!你个傻丫头啊。”岑红用新棉花被将林红裹得像只蚕蛹,“你跟他离婚吧!哪有这样打老婆的!哎,你当初干吗嫁给他呢?”
林红只是不语。她似乎睡着了。岑红也就无话了,重重叹息声,侧身躺了,不停打着哈欠流着眼泪。后来。她感觉到林红钻进了她的被子,手臂安静地揽住她丰满的腰身,脸死死贴住她后背。再后来,她觉得自己后背润润的,湿湿的,洇了一大片。她抓了颗药丸塞嘴里,细细咀嚼着,说,林红,你给我唱首歌吧,我好多年没听你唱过歌了。你唱歌比我强多了……唱什么呢?就唱《九月的高跟鞋》吧。谁唱的来着……是凤飞飞呢还是林忆莲呢……你那小嗓门,唱起来比谁都好听,是真好听呢……
翌日醒来,本是计划去慈云寺,但雪已经融化。岑红就又改了主意,说,还是去云岗石窟吧!定了主意后,她便急忙给李永打电话。李永的电话一直关机。等老人孩子都起床了,早饭也吃完了,才联系到李永。李永说他还有点事,让她们在家里安心等着,还嘱咐岑红,千万不要让林红出去乱跑,人生地不熟的,路又滑,别出什么岔子。他说话的声音柔和温静,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不耐烦。岑红很是高兴,便跟林红商量,是否带孩子一起去?林红呆头呆脑地说,怎么都行,怎么都行。由于事先没准备,岑红开始仓皇着给孩子找干净衣裳。孩子呢,知道要出去旅游,乐得连蹦带跳。这时林红就说,她先出去买点东西,让岑红等她片刻。岑红虽不情愿,也不好说什么,也许,林红这两天的怪异行为已让她哑口无言。她只叮嘱林红别乱买东西,到时候在那里吃饭住宿都不用发愁,李永会找企业报销的。林红嗯了声,背了旅行包出去了。
出了门,林红先给米粒打电话。如果她今天参加考试,自己就去学校等她,直到她考试结束。如果她装病弃考呢,就更好了,能马上见到她。林红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从米粒嘴里套出赵小兰的电话号码。林红深信对付赵小兰这样的女人,她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有赵小兰离开李永,岑红的日子才能过得安生,即便她自己有什么不测,她也会心安。
可是米粒电话关机。她便给妹妹打,妹妹的手机也关机。林红打了辆出租车。径自去了财经学院。为了防止岑红干扰她的行动,她也把手机关了。现在世界终于清静了,没有什么比耳根子清静更幸福的事情了。
等到了财经学院,问题又出现了。她不知道米粒在哪栋宿舍楼。她总是这么糊涂。再次联系米粒,还是无法接通。便找岑红,岑红说,你又跑哪里去了!这么半天也不回来!李永刚才打电话说……林红果断地挂机。后来,她突然又想去军区大院看一看。昨天去的时候,她没有看到那只粉色乌鸦。也许那只乌鸦一早死了,也许它还活着,这些全是次要的,林红只是想证实一下,在那个忧伤的年代,她是否真的看到过一只乌鸦呢?而且是粉红色的,每天它都会从古老的砖红水塔上飞下来,逍遥自在地独自起舞……
今天站岗的士兵不是昨天那个细眉细眼、满脸痤疮的小伙子,而是个方头大脸。两腮抹着高原红的粗壮家伙。他是个很认真的士兵,他说他好像从来没见过林红在这里出入,想看一下她的证件。林红喏喏着说,证件丢了,还没有补办,你就让我进去吧!士兵就说,你给家里人或熟人打个电话吧,我想证实一下。林红很无奈。只好转身快快地走了。她边走边给米粒打电话,仍没有动静。在经过一个街心花园时,她在那里坐下,细细地观察着来往的行人。他们都忙着去上班。他们从来不会对一个陌生人看一眼。而林红现在多么需要一双温柔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她会把自己所有的秘密透露给他,哪怕他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后来,她看到一辆大卡车拉着一车猪肉缓缓路过,那辆车虽然鼓着个肥大的绿帐篷,可林红还是从车尾缝隙里看见晃着一头头被剖膛破肚的生猪。它们安静地叠压在一起,尾巴僵硬地卷垂着,支棱着肥硕的耳朵,像是刚拱完猪食槽子。她又开始呕吐了,她连昨天晚上的麻辣小龙虾都吐了出来。她看到光溜溜的韩小雨躺在大理石地板上,那么安静,那么悠闲,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威风,曾经永远不知疲倦的下体缩成一团肉牙,它再也不会膨胀了,它再也没有力量粗暴地捅入妹妹的身体里……畜生永远是畜生,不管它是否穿着人的衣服。无论何事,只要有了第一次,肯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在过去的日子里,到底有多少次,她亲眼看到韩小雨跑进妹妹的房间里……妹妹搬出去一年后,不知怀上了谁的孩子。那天,他将她掳到家里……她怀孕五个月了,这头牲口还是把她弄得大出血。一个人要是有罪,老天总会假他人之手做出惩戒,最后变成植物的肥料,变成下水道里的污水,变成狗嘴里的饕餮大餐,变成遗失在火车站候车大厅里的猪肉,变成天空里……云朵最肮脏的一部分。
“林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