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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部分

红日 作者:吴强-第76部分

小说: 红日 作者:吴强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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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我跟我的七十四师就这样完结了?”他从来不曾想到、也从来不愿意想到的问题,终于在这个时候,楔进了他的脑子。恐惧,阻挡不住地浮现到他的紫檀色的脸上来。他的脸,更象是一块猪肝了,血,淤积着,脸部的肌肉打着痉挛。死亡,死亡来到了他的眼前。

  “还是突围出去!”他挣扎着说。

  “突围,就是虎离山、龙出水!李仙洲的教训太深!太惨!突围,总裁绝不许可!也太迟了!”董耀宗悲叹着,绝望地说。

  “这不是我的错误!是增援部队太不中用!”张灵甫暴戾地叫喊着,吞了一口硝烟,他的肿大的眼睛受了硝烟的刺痛,流出来的泪水,从他的眼角一直拖挂到他的腮底。

  张灵甫濒于绝望的叫嚣,使参谋长董耀宗反而从死的恐怖里稍稍冷静下来。他低沉地痛苦地说:

  “是你错了!也是国防部错了!”

  “我错在哪里?”张灵甫急迫地厉声问道。

  “莱芜一战,李仙洲被围,我们中央系统的部队,也有我们七十四师在内,要保全自己,救援不力,使他们陷于毁灭。这番,我们被围,他们桂系的七师、四十八师,会为了救援我们拚死卖命?我们错就错在没有算计到这一点!还有……”董耀宗见到张灵甫的脸色阴森可怖,腮边的紫肉不住地打着战抖,顿然停止了他的说话。

  “还有?还有什么?你说吧!”张灵甫象是受审的罪犯,同时又象是审问罪犯的法官,从眯着的眼缝里透出一线邪光,斜睨着董耀宗,装作很冷静的神态说。

  董耀宗和他一样,象是法官又象是罪犯。

  “还有……”

  “说下去!生死存亡的关头,有话说尽的好!”

  董耀宗终于鼓起勇气说:

  “还有,师长!你一生打对了九十九仗,这一仗打错了!”

  “又错在哪里?”

  “错在孤军突出,过分自信!”

  “我过分自信?一个将官能没有自信?”

  “将骄必败!”

  “你说,我这就失败了?”

  “大局已定!甫公,我们完结了!”

  “你过分悲观!”

  “事已至此,我无从乐观!”

  “我绝不相信我们就从此完结!”

  “不但我们七十四师完结了,我们整个的天下,江山也难于保全!”

  “你荒唐!你糊涂!”

  “我是死到临头的良心话,我觉得我这个时候,是我一生最清醒的几分钟。要党国江山可保,除非彻底改变!停止彼此勾心斗角、互相倾轧、各怀鬼胎的局面!共产党内部一心一德,我们是离心离德,尔虞我诈!唉!”

  董耀宗痛哭起来,眼泪在脸上急速滚动,身子瘫倒在地上,枯瘦的脏污的两只手,紧抱着光秃的脑袋,正象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罪犯,快要临场处决的那种晕糊欲绝的样子。

  张灵甫给他哭得心里发慌,难禁地受了他的感染,泪水又止不住地爬到腮边。但他毕竟是个趾高气扬的自命英雄的人,他冷笑着说:

  “到今天,我才真正地认识你是这样一个软弱无能的人!”

  董耀宗觉得受了侮辱,转过泪湿模糊的脸来。他没有还口,他用从不出现的凶恶的眼光盯着张灵甫,在他的心里痛忿地说:“我是软弱无能,你是骄悍无用!”

  张灵甫避开了董耀宗的不服的对抗的眼光,抓过几乎已被忘却的电话筒来,叫道:

  “找五十八旅旅长卢信说话!”他转口对董耀宗,象是哀求苦告、又象是怒斥一般地说:

  “不要这样!哭有什么用?挽救当前的局面!”

  卢信正在孟良崮山头上遭受到强烈的攻击,炮弹纷纷地落在他的身边。他在电话里嘶哑地喊叫着:

  “师长!我卢信!”

  “怎么样?……山头还在手里?”张灵甫问道。

  “还在手里,……暂时不要紧!五十一旅脚下的五二○、五四○高地,五十七旅的石山、六○○高地统统丢了,局势危急!我这里,……师长!你赶快考虑……”

  “抽得出兵吗?……我的门口,……敌人攻到我的门口!”

  炮弹、子弹的炸裂声,震断了他的说话,停顿一下,他暴起脸上的青筋喊叫道:

  “抽不出兵来?下不来?什么?……卢信!你是将才!你是我的人!孟良崮山头交给你!……喂!喂!……你说话呀……喂!喂!喂!……”

  电话线断了,他再也喊不应卢信了。但他还是拚力地喊叫着,说完了对方听不到的这几句非说不可的话:

  “不要管我!就是我死掉,你也不要放弃阵地!还有希望!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们会胜利的!七十四师不会失败!”

  他摔下了断了线的电话筒,话筒跌撞到石头上,碎成了三四节。

  董耀宗又清醒过来,爬到张灵甫的身边,连声地哀叫道:

  “甫公!不行的!事已至此,祸患临头,赶快考虑我们的善后吧!”

  子弹飞到门口,另一个地堡又炸毁了,喊杀声越来越近,打散了的马匹,在洞口外面狂奔乱跑,发出悲恐的嘶啸。

  “山头还在我的手里!坚持到底!”张灵甫认为局势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地步,用他那没有耗竭的自信撑持着说。

  但是,和他共事十年之久的董耀宗,却早已绝望。他看到了他的主管长官从未有过的那种狼狈的神情:心神不宁,身子瘫痪,由于过分慌乱,摇晃着的脑袋,猛然地碰击到石头上,手枪从颤抖着的手里跌落到地上。

  “赶快把小甫带来!”董耀宗对张灵甫的随从副官突然地命令道。

  “带他来做什么?”张灵甫问道,拾起地上的手枪。

  “带就带来吧!”随从副官颤声地说。

  张灵甫思索着,没有作声。

  随从副官趁着枪弹稀疏的时刻,爬出了山洞。

  董耀宗觉得刚才和张灵甫的言语冲撞,冒犯了长官,心里有些懊悔。一种平素所有的意识,在他的脑子里活跃起来,那就是张灵甫对他还是有着深厚的情谊,他的少将参谋长的职位,是张灵甫一手擢升起来的。他觉得在这个危难的时候,应当以德报德,于是,他想到他应该尽到最后的忠义之心,保全他的长官张灵甫的生命。他认为:人,总应该活着,死,在任何时候都应该避免,死,病死,战死,自杀而死,都是不幸的。

  “不是为了辅佐你,我不会在这个时代从事戎马生涯!我已经年近知命,甫公!人生的真谛是活,不是别的,不是死!这是最危险的时候,是死到临头的时候,我冒胆地对你说了这几句话。也许你不以为然,但我是出之肺腑。你用手枪打死我也未尝不可,我的心,真是忠于你的。我有家小,你有妻室儿女,我们不能叫他们悲痛终生!你知道,我不是贪生的人,我知道,你也不是怕死者,但是,我们不应该枉作牺牲!我劝你宁可做李仙洲、周毓英,不做蒋修仁,也不做戴子奇①。只要不死,就还有可为。”

  ①周毓英是蒋介石匪军整编五十一师中将师长,在峄枣战役中被我华东野战军俘虏。蒋修仁是蒋介石匪军整编二十六师四十四旅少将旅长,在鱼台战役中被我冀鲁豫野战军击毙。戴子奇是蒋介石匪军整编六十九师中将师长,在华东宿北战役中,畏罪自杀而死。

  枪声又在附近猛烈炸响起来,一颗子弹打落了折断了的拖挂在洞口的小马尾松的枝干。

  “事情迫在眉睫,甫公!请你三思!”董耀宗一阵惊恐之后,补充说。

  随从副官在弹雨纷飞里,带着张小甫爬回到山洞里来。

  “小甫,你是师长的忠臣心腹,这是千钧一发、万分危急的时候,你应当为师长立功报效!”董耀宗对张小甫说。

  张小甫在想着什么,眼皮不住地眨动着。他很镇静,用他的冷眼,在张灵甫和董耀宗的脸上猎取着神色的内在因素。他发现张灵甫似乎在懊恼悲伤,但又象是暴怒将发似的。张灵甫瘫倒在石墙上,脸色在急遽地变化,眼睛的凶光在小洞里闪灼着,手枪紧握在手里,那条受过伤的左腿,在微微地抖动,伸直又曲起,曲起又伸直,张小甫看得很明显,张灵甫的心正在激烈的痛苦的震荡之中。

  “师长!你枪毙我吧!”张小甫毫无惧畏地轻声地说。

  张灵甫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轻轻地嗟叹了一声。

  “别说这些!情势紧急!”董耀宗说。

  “师长要处罚你,早处罚你了!”随从副官挨坐到张小甫的身边,有意冲淡师长的怒气,同时又维护着张小甫,低声说。

  张灵甫稍稍沉静下来,外面的枪声却越来越逼近了,在不远的地方,声音嘈杂喧嚷,仿佛正在进行着肉搏战。

  “要他们抵抗!把敌人统统打死!”张灵甫命令着,眼睛瞪着董耀宗。

  董耀宗战栗着,几乎已经动弹不得,他惊恐得面无人色,象僵了似的。

  “你们不去,我去!”

  张灵甫怒冲冲地站起身来,端着手枪,要向洞口奔去。

  董耀宗被迫着爬到洞口,伸头缩颈地四顾一番,终于贴着地面冒着弹雨爬了出去。他觉得再也回不来了,在洞外面,他向张灵甫留下了悲苦的永别的一瞥。

  “调一个营到这边来!队伍都死光了吗?”跟在董耀宗后面,张灵甫又狂喊了一声。

  张灵甫把手枪放在身边,颓然地叹了一口长气以后,对张小甫低声问道:

  “你看到过陈毅?”

  “看到过。”张小甫回答说。

  “粟裕?”

  “看到过。”

  “沈振新?”

  “看到过。”

  “涟水那一仗,我还没有把他们打垮?”

  张小甫摇摇头,说:

  “李琰、甘成城、海竞强都是落在他们部队手里的。”

  “这一仗,他们也来参战了?”

  “唔!”

  “你看到过李仙洲?关在监牢里?”

  “看到过。不在监牢里,每天读书、写字、下棋。”

  张灵甫沉默着,眼睛里的凶焰突然暗淡下来,眉毛低垂,一只手按着手枪,一只手按在激烈抖跳的胸口上。

  “李副长官谈起过你!”

  张小甫的话他没有听到,他的额头上簇满了褶皱,一个幻想在他的脑子里盘旋着,他觉得他的生命力还没有完全枯竭,他还想活,他还想挣扎,他还想获得侥幸的机遇,他还这样自信:他的命运不会是失败和死亡,不至于在眼前的这个时刻,就宣告他这一生的最后完结。

  “是他们放你回来叫我投降的?”他突然地问道。

  “我恨战争!我希望和平!”

  “跟共产党和平,就是向共产党投降!”

  “我在那边七、八个月,开始我恨他们,怕他们,后来,我不恨、不怕他们了。事实叫我相信他们是实行王道、人道,主张和平的。”

  “我们是王道!他们是霸道!”

  “他们得人心!我们不得人心!”

  一个受了伤的勤务兵爬进洞里来,哭泣着惶急地叫着:

  “师长!不行了!赶快走!共军到了面前!”

  机枪子弹、步枪子弹、手榴弹连续地打到洞口的石头上,石头崩裂下来,跳出纷乱的火花,又一阵烟雾堵塞了洞口,勤务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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