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作者:吴强-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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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走山路的张德来吧,枪、子弹、干粮袋、米袋、背包,还有手榴弹和洋瓷碗、水壶等等,统统背在自己的身上;不但不用班长秦守本或者别的同志给他负担,而且还倒转过来争着分担班长秦守本身上的东西。
班长秦守本下了两次水,肚子痛,一连吃了两包“人丹”还没有止住。但他还是自己背负着所有的东西,拒绝了张德来和别的同志的帮助。
“不要紧!走走,出身汗就好了!”
他把已经给张德来夺去的步枪,又夺回到自己的肩上,一边快走,一边说道。
一切牢骚、怪话顿然绝迹。
“叽叽”“喳喳”的,谈谈说说的,是即将到来的战斗。
“文化教员!七十四师给围在什么崮?红娘崮?《西厢记》里的红娘到过这个山头上?”安兆丰有意说笑着问道。
好些人“咯咯嘿嘿”地笑起来,笑声和脚下碎石块滚动的声音相仿佛。
“叫孟良崮!”田原说了一句,又立即回过头去,仍旧和背着照相机的新闻记者夏方并肩走着,低声地谈着歌曲的事情。
“这个名字好!梦娘崮!张灵甫梦见他的爹娘亡故了!”秦守本按着肚腹大叫着说。
这一下,笑声更多了,连走在他们后面的别的连队的同志们也哄笑起来。
田原在哼着歌曲,没有纠正他的误解。罗光一边向前走,一边高声地叫着:
“不是梦见爹呀娘的'梦娘'!是《辕门斩子》里焦赞、孟良的'孟良'!真是瞎三话四!”最后一句,他是用上海话说的。
安兆丰一开口就是戏文,他在黑暗里扮作鬼脸,前句用青衣嗓子,后句用老生嗓子,仿照京戏道白的腔调,但又夹杂滑稽的味道说:
“指导员在虎头崮演的是《宇宙锋》里的青衣,到孟良崮么,又反串老生,演起《辕门斩子》里怕儿媳妇的杨六郎来了!……”
笑啊!有的笑得几乎给石块绊倒,有的笑得身子无力,抓住前面同志的背包,有的笑得走不动路,背包撞到后面同志的脸上,有的笑得嘴里的小烟袋掉落到山坡下面,在去拾起它来的时候,还是笑着。秦守本则是拚命地捧着他的隐隐作痛的肚子笑着。
待大家笑了一阵以后,罗光咳了一声,打起京戏里武生嗓子,响亮地喊叫着:
“不是《辕门斩子》,是孟良崮刀斩张灵甫!”
跟着这句话,路上讨论会开始了:
“打死的好?还是活捉的好?”
“活捉的好!”
“不!打死的好!留他那条狗命干什么?”
“活捉的好!捉到以后问问他:'为什么打内战?为什么进攻解放区?'还要问……”
“这要问蒋介石!”
“那就问问张灵甫:你还神气不神气?还威风不威风?”
“捉了以后放不放回去?”
“诸葛亮七擒孟获。放他回去!再来,再捉住他!”
“我不同意!绝对不同意,别的人都好放,张灵甫绝对不能放!他在涟水打死、打伤我们多少人,苏团长就是给他们打死的!杨班长身上的伤疤,也是七十四师的炮弹打的!”
“对!不放!一千个不放!一万个不放!”
路上的讨论很热烈,争先恐后地抢着发言,洋溢的情绪象面前的山峰似地越来越高,话语里充满着仇恨和愤怒。坚决主张不放的有张华峰、秦守本等等一些人。
“赞成捉住张灵甫不放的,举手!”秦守本狂喊了一声。
除去一个人以外,凡是听到他的声音的,有的举起手来,有的举起枪来,连石东根、罗光、杨军、李全都举起了手,正在交谈着的田原和夏方,嘴里还在说话,也跟着大伙高高地举着手。
一个没举手的是张德来。
“你不举手,主张放了他?”周凤山不满意地问道。
张德来阴沉着脸,气愤愤地吼叫着:
“谁说我主张放的?”
“那你为什么不举手?”
“我主张打死的!”张德来挥着粗大的拳头,气狠狠地说。
张德来的愤怒的声音,压盖了所有的声音,一路谈话不停的田原和夏方也不谈了,许多人伸头探颈吃惊地望着他。他的一对大眼,在朦胧的夜色里发着紫光。
“连个放牛的小孩子都给他们飞机打死,我们不打死他们?我们煎饼小米吃不了?”
张德来激动的怒火燃烧的语言,感染着所有的人。谁也不再说话。人们听到的声音,只是越来越快的脚步声和越来越响的脚下碎石块彼此碰击、磨擦的“喀喳喀喳”声。
离开部队半年多的杨军,在刚刚回来的这个夜晚,见到熟识的和不熟识的同志们一路上这么快乐和这等激愤,听到这些诙谐的和豪放的语言,他的心里生起了十分惊奇的感觉,获得了深刻入骨的印象。半年来后方医院的生活,使他养成了善于感触和言语稀少、喜欢沉思的习惯。他觉得张华峰不同了,比过去坚强、老练得多。秦守本有了更多更明显的变化,他活跃得很,看来班长当的挺能胜任,战士们服他,也爱他,他和同志们的感情是很融洽的。许多新战士,杨军连他们的脸还没有认清,姓名一个也不知道,他们那股欢快的情绪,强烈的战斗要求,对敌人的仇恨,都使他觉得部队的生气勃勃,有一种英雄豪迈的气概。他觉得自己落后了,生疏了,他开始感到不安、惶恐,以至悔恨自己负了伤,和部队脱离的时间过久。连队的人数多了,山上山下一长串子,象一个小营似的,比涟水战役的时候,似乎要多上一倍。他一走到队伍里来就留心地数点过,机枪是九挺:比过去多了三挺。他的眼睛早就留神在武器上,全连队的枪,一律一式,鲜明透亮。班长、排长身上全是汤姆式枪,指导员、连长的驳壳枪,显然是调换过了,罗光在木排上察看自己的枪是不是浸了水的时候,杨军就留心地看到,那是二十发连放的快慢机,乌亮得象一块簇新的深蓝色的缎子。连长的,那就不用说了。通讯员李全身上背的,不是从前那支满是烂斑的小马枪了,而是一支新的卡宾枪。就是炊事班吧,过去只有一个担子、两个破箩筐,一出发,一个破箩筐里是一只“空空”响的油桶,一个破箩筐里是刀呀、勺子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现在,有了两只大行军锅,住到哪里,用不着象从前那样,往往要找上三、四个人家,在这家烧饭,在那家烧菜,又在另一家烧汤、烧水了。虽然是在夜晚的星光下面,他仍然可以明显地看得出来,队伍比过去整齐雄壮得多。半年以前,同志们的背包是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有的横背,有的竖背,还有的挂在肩膀上。现在是一色的灰毯子,打的样式一样,大小相仿:长方形,背包带子扎成“井”字形,全是竖背,全是紧紧地贴在脊背上。服装不是灰布的了,一律是草绿色的,和春天田野的色彩一样娇嫩美观。说到今晚的行军吧!走的这么快,简直是脚板不沾地似的。杨军本是个最能走长路,惯于山地急行军的人,想不到,在他背后的小鬼李全,半小时以前,却竟然对他说道:
“杨班长!走不动,背包给我!”
杨军从入伍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在行军的时候,让他的背包和一切负荷离开过自己的身子,他自然不会让李全跟他负担什么。可是李全的这句话,却比一个背包要沉重得多地压到了他的身上。他感到不但是李全一个人,而是全连的人,都比过去也比他杨军更加壮实了。
他爱他所在的这个连队,现在是更心爱了。
杨军的兴奋的脸上,同时挂着忧虑。这个一向是自信心极其坚强的英雄战士,在行军途中的这个时刻,竟然对自己发生了怀疑:“我还能不能再当好一个班长呢?我能在新的战斗里跟得上别的同志吗?”
走了好几个钟头的路,他没有说什么话,除去连长和指导员问到后方的情形,问到营长黄弼的情形,他回答了几句以外。
他默默地走着,默默地思虑着。
“连长!我们队伍跟从前不一样了!”在途中休息的时候,他挨在石东根的身边,轻声地说。
“对!新兵多,老兵少,模范不多'麻烦'①不少!”石东根滚瓜似地顺口地说。
①“麻烦”是“模范”的谐音名词,是戏语。
“比从前强了!”
“还没有下过炉!是钢是铁,是泥是土,要看这一仗打得怎么样。”
“行军很快,情绪真高!”
“休整了两个多月,吃得又肥又胖,情绪当然高!”
听了石东根这几句顺口说笑的话,杨军笑着说:
“连长!你也变了!”
“我变成了什么?”石东根问道。
“变成了乌龟!”罗光在一旁冷着脸说。
石东根猛地扑向罗光,罗光身子一闪,滑走了。
杨军接下去说:
“连长你比从前爱说笑话了!”
“小杨,听说你老婆生得很漂亮!名字叫什么?叫甜米粥?”
杨军说他爱说笑话,他就把笑话说到杨军的身上来。
“叫钱阿菊!”秦守本在很远的地方递过话来,大声地笑着。
“不开玩笑吧!连长!”杨军抓住石东根的膀子,窘迫地说。
“杨嫂子舍得放你上前方来吗?”李全呲着白牙讪笑着说。
杨军一把勒住李全的手腕,李全皱着眉毛歪着嘴巴,不要命地狂叫着:“哎哟!吃不消!吃不消!”
杨军松了手,笑着说:“小鬼,也比从前调皮了!”
指导员罗光把杨军拉到身边,紧握着杨军的手,低声地亲切地说:“杨军!你怎么有点不大快活?你家里的事情,我听说了。不要难过!要快活起来!我们在莱芜战役里打了大胜仗,军首长命名我们四班、六班为'英雄班',这一回,再把七十四师揪倒,立个大功,嘿!那就功上加功,封上加封!同志哥呀!说不定还弄到个'英雄排'、'英雄连'的称号哩!”
“我那支枪呢?杨军问道。
“还想拿步枪?”石东根递过话来。
“嗯!号码是八七三七七三。”杨军字字清楚地说。
“好记性!在六班副班长王茂生手里,他是神枪手!你用不着拿步枪了!”石东根说。
“连长!指导员!我落后了!”
“不说这种话!小杨!”石东根抓住杨军的手,在杨军的手心拍了一掌,继续地说:
“你是我们连里的老骨干!回来带着大家干!打张灵甫!
你是英雄!不要泄气!”
“对!杨军!拿出劲头来!”罗光又拍拍他的肩膀说。
队伍又前进了。炮声清晰地从东南方向迎面传来,象是强烈的兴奋剂,使大家的脚步更加矫健、更加轻松了。
杨军的呼吸和大家的呼吸连接起来。跟着大家哼着文化教员刚刚编好的歌曲:
端起愤怒的刺刀,
刀刀血染红!
射出仇恨的子弹,
打进敌胸中!
人民战士个个是英雄,
飞跨沂蒙山万重。
打上孟良崮,活捉张灵甫,
消灭七十四师立奇功!
红旗插上最高峰!
红旗插上最高峰!
田原哼一句,大家跟着哼一句。战士们在今天晚上显出了异样的音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