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 作者:吴强-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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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他感到气氛过于浓郁,有点受容不住,但同时又感到从来少有的温暖祥和。他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平常的军服,跟屋子里的情景很不协调,不象是剧中的主要人物,而只象是前来参观别人婚礼的人。
“大娘!这是干什么?”杨军红着脸问道。
余老大娘睁大着昏花的但是发亮的眼睛,象是第一次看到杨军,在杨军周身上下打量又打量,从头上看到脚下,然后露着脱了牙齿的红牙板笑着说:
“我招了上干女婿呀!”
“我认给你做干儿子吧!”杨军象对母亲说话一样地说。
“嘿嘿!嘿嘿!”余老大娘只是不住声地笑着。
杨军直的感到窘困,再也找不出别的适当的话来说。只好大娘笑着,他也笑着。
老大娘点起了一支红烛。红烛的红光,调皮地在他的红红的脸上摇来晃去。
他几乎流下泪来。
“我们结过婚了!”他对老大娘说。
“我知道,老梅跟我说了。这是我们山东的风俗。”老大娘笑着说。
阿菊来了,打扮得很象个新娘子。从家乡来到这里以后一直没有穿过的鱼白色的褂子,一条浅蓝色的裤子,肥瘦适当地穿在各部分长得很是匀称的身上,鞋子是前几天穿过的鞋头上绣着小蝴蝶的那一双,显然是穿过没有几次,和新的一样,小蝴蝶象是要飞起来似的。头发修整得很好,是黎青给了她一个鸡蛋,教她用蛋清洗过了的,每一根发丝都清朗朗的发着亮光。她朝屋里一走,老大娘就抓住她的温热的结实的手,把她拉到烛光面前,象是初次见面,对她笑着,相着,称赞着:
“好长的眉毛哟!双眼皮,唔!五官长的多适称!乐意吗?做我的干闺女?”
阿菊红了脸,不住地笑。望望杨军,杨军点点头,她也就大声地笑着喊了一声:
“干娘!”
余老大娘从袖子里拿出个红纸包儿,塞到阿菊手里,说道:
“这是干娘给你的,几个长生果、红枣。”
干娘紧紧地抱着干女儿,干女儿也就倒在干娘的,“咯咯咯咯”地笑着。
好心的“腊梅花”办的这件事情,在短促的时间里,做的这样周到,余老大娘这等善良的心肠,使杨军突然地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局面;他惊奇、窘迫、惶惑不安,但又喜悦、愉快、感到幸福。
余老大娘到对房歇息去了,他和阿菊面对着坐了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山谷的春夜,静悄、安宁,象一湖无波的水。
夜空碧蓝无际,星光从窗孔窥探进来。
在去年四月,阿菊从家乡到部队住地高邮城和杨军结婚,很是草率简单,没有今天这样的铺陈,结婚一个月以后,阿菊便回到江南去,杨军就上了前线。时隔一年的现在,竟在这里团聚,还张燃起红灯红烛来,真象是新婚似的。小夫妻俩的心里都有一种新鲜的欢乐的感觉。阿菊来了半个多月,由于种种原因,他们交弹心曲的真正时会,可说只是今天上午溪边上的一次;不用说,在杨军,在阿菊,都是不满足的。现在,可以满足的机会来到了,两颗情深爱笃的心,便火一样地燃烧起来。
撩起门帘,进入卧房。一切音响都相约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在无波的湖水上轻轻回荡着的,仿佛只是他们两人心坎里吐出来的男欢女喜的声音。四二
过了一些时日,天气渐渐地暖热起来。
是一个不大宁静的夜晚,村子里正在忙碌地磨面、碾米,路上又开始出现支前的队伍,牛车毂毂颠颠地走在山道上,吸烟的火光在纷纷的人流里闪灼着。象是藏在浮云后面的星星,一刻儿亮起来,一刻儿又暗下去。
黎青拴好了门,把闪动的灯光安定下来,在面前摊开信纸,她又在给沈振新写信。
杨军他们明天拂晓就要动身,电报今天上午九点钟刚到,要后方伤愈出院的伤员能到前方工作的立即赶到前方。她要在今天夜晚把信写好,交给杨军带走。她的生理变化,在最近个把月里显得很快,甚至使她发生了恐惧。走路是愈来愈觉得困难,坐上半个钟头就觉得肠胃和心脏一齐朝下坠,好象孩子就要落地似的。
阿菊坐在她的身边,手里拿着鞋底鞋帮,正在赶忙地锥针抽麻线。抽麻线的声音,“嗤”、“咝”地象风吹窗口的破纸似的,在她的耳边烦絮着。
“大概新的大战又要爆发了!”
她写了这么一句,就搁下笔来,想着。
前几天,她接到沈振新的回信,信写得很简单,说:“信和咸菜收到了!”“战役胜利结束了!”“望你注意身体,不要挂念!”“听到小杨家里的事,心里很难过。”就这样完了,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的身体怎样,生活怎样,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情等等,统统没有提到。根据她的猜想,他定是快乐得很的,一个指挥员,他的部队打那大的胜仗,他怎能不兴高采烈?他的身体定然是很健康、很正常的,一个人在心情愉快的时候,总是不大生病的,这个她可以断定。
“写些什么呢?”她问着自己。上一封信的大半篇幅是写的小杨和阿菊,这一回……她转头看看阿菊,阿菊也正好在望着她,手里却还在“嗤咝”地抽着麻线。
“黎同志!这一回,不要在信上写我们的事情!”阿菊似笑非笑地说。
“为什么?”黎青感觉奇怪地问道。
“阿本、阿鹞全知道我来了!”阿菊撅着嘴唇说。
“阿本?阿鹞?”
“杨军说阿本来信说的。阿本就是秦守本,阿鹞是军长的警卫员李尧,不晓得军长的信他们怎么看到的?”
“啊?”
“阿鹞是个机灵鬼,他家离我们家只有三里地。”
她看到阿菊忙着说话,又忙着锥针抽线,牙根咬紧,全身使劲的那种神情,禁不住地大笑起来。
阿菊莫明所以地跟着大笑,笑声充满了屋子,连灯光也笑得不住地点头晃脑,她们两个人的影子,在墙壁上跟着灯光同时晃动,比她们的嘴巴张得更大地笑了起来。
黎青在床上躺了一阵,坐起身来,一鼓作气地写完经沈振新的信。
她在信的末尾,用娃娃妈妈的口吻,向娃娃爸爸这样说:
“娃娃就要出世了,也许跟着下一次战役的胜利一同降生。那么,新,你就是爸爸了!我们就是双喜临门了!”
她把写好的信,重看了一遍。
纸上的字仿佛快乐得要跳跃起来似的,带着闪灼灼的光亮。她一想到自己快做母亲,心里确是感到快乐和幸福,但当她看到信的末尾,说到娃娃快要出世,却又感到羞惭。她想把这些字句涂掉,或者重新写过;可是时候不早了,她也累了,便把信装进信封里去。
“明天一大早就走吗?”黎青问阿菊道。
“唔!四点半钟吃早饭。”阿菊开始上第二只鞋子,埋着头回答说。
“鞋子赶得起来?”
“赶得起来!”
黎青拿起做好的一只鞋子瞧着。鞋底又硬又厚,又结实,麻线纳的那样密,象洒满了芝麻粒子似的,仿佛永远也穿不坏它。朝桌上一放,平平稳稳,鞋头回大,有点上翘,象只肥胖凶猛的小老虎。
“好!真好!”黎青满口地夸赞着。
阿菊从匾子底下又拿出三双来,样子和刚做好的一样,可是比了一比,却是大小不同。
“这是怎么搞的?有大有小?”黎青惊异地问道。
阿菊的手有些肿痛,停止了做活,两只手互相搓揉着,眉毛皱了皱。
“小杨的脚能大能小?”黎青取笑地问道。
阿菊指着刚拿出来的三双鞋子说:
“这一双是给阿本的,那一双是给阿鹞的!顶大的一双,他说是送给张华峰的,张华峰我不认得。”
黎青感动地长叫了一声:
“噢!”
“我说就怕来不及,他说,来不及,他的不做,也得把他们三双做好!”停了一下,阿菊继续说:
“连今天八天,我赶出来了!手都肿了!鞋骨子是干娘帮我糊的。”
她们红肿的手指,放在灯光下面给黎青看了看。
“你跟小杨一样,好强好胜!不怪配成一对!”
“他说把送给人家的要先做,还不能做得比他的差。我要就不做,凭心也不能给他做得好,给他朋友的做得坏!”
阿菊手里的麻线又抽响起来,不知怎么,她突然抽得更快更有劲,用一种劳动者朴实的自豪的神态,露着一排洁白的米牙,望着黎青微笑着。不知怎么的,抽麻线的声音,在黎青的耳朵里,觉得好听起来,象什么虫子“嘘嘘唏唏”地鸣叫似的,又仿佛是合唱队女低音的尾声。
有人急迫地敲门,一听手心拍在门板上软松松的声音,就知道是俞茜。阿菊开了门,黎青生气似地迎头问道:
“什么事情这样急?吓得我心跳!”
兴冲冲的俞茜,歉然地笑着。
“护士应当是一个细心、耐性的人,只要她有一点粗心、急躁,她就违背职业对她的要求。”黎青象是大姊对于妹妹那样亲切,又象老师对于她的学生那样严肃地说。
“炮弹片找到了!”俞茜咕噜着说。
“这个东西找到找不到不重要,你把它忘掉放在什么地方,总是粗心大意的表现。”
黎青觉得俞茜是个淳朴的热情的青年,今年才十七岁,很聪明,谁的眉毛一动,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会做事情,很尽职。可是伤病员对她有意见,说她有偏心:对立过功的,战斗英雄,她就和气,殷勤,对没有立功的,她就冷淡;对干部比战士好;对高级干部又比中、下级干部好;有点儿不平等。前些日子阿菊还没有来,还有人说她对杨军有同志以外的感情。特别是做事粗心,使伤病员不安,曾经分错过一次药,幸亏两种药都没有毒性,没有发生恶果。和阿菊一比,俞茜的弱点就更加明显。但是,黎青还是喜欢她,觉得她还年轻,过去没有受过认真的教育和锻炼,便趁着这个时候说了她几句。
可是,俞茜却不在乎似的,歪着小脸说:
“我放在药橱抽屉里的,那天性子一急,就没有想得起来。”
杨军起了进来,形色很匆忙。
“信给我吧!”他对黎青说。
黎青把桌上的信交给杨军,和悦地关照说:
“麻烦你,最好你能自己交给他,有些人喜欢看人家的私信。”紧接着,她又笑着转口说:
“我的信上也没有什么,不怕人家看。”
“不怕?你上次写给军长的信,怎么不给我看?”俞茜吊着眉头,手指头点着黎青的酒窝子调皮地说。
“你还小!”黎青抓住俞茜的手,捏捏俞茜的小鼻子说。
“你当我不懂?小说上写的那些信,才有味哩!”俞茜毫无约束地大笑起来,她的笑声象一群鸭子过河似的,“呷呷”“呀呀”断断续续的。
杨军没有再向俞茜讨回炮弹片,可是看到俞茜总是有点不舒坦,便转过身子要走。
俞茜从床上跳下来,伸长着手,大声地说:
“给你纪念品!战斗英雄!”
炮弹片还在那个香烟盒子里,外面包上了原来没有的一层浅蓝色的布,真象是里面包着什么珍贵的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