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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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三人带着在门外探头探脑看热闹的弟弟妹妹回了家,三舅什么话都没说,就睡下了。三舅妈还要拉着儿子女儿絮絮叨叨,被三舅一把摔了旱烟杆子,也只能去睡了。大河爬去自己床上,扯上满是补丁的被子,眼皮子直打跳,才合眼没多久,听见床边脚步声。
才挨了三舅妈的打,他也是被打怕了,本能地往旁边一躲,结果哗啦一下,一盆冷水泼在他被子上。
“瓜娃子!你妈卖逼!”比他小了两岁的弟弟拎着水盆子冲他低骂道,他妹妹在旁边叉着腰凶狠地瞪着他。他们才几岁年纪,只知道这瓜娃子招人讨厌,害他们妈妈挨了打。
他翻身下床跑了出去,连鞋都没穿。衣服被溅得透湿,虽然是夏天的夜,山里昼夜温差大,还是冷得有些瑟瑟。他光着脚跑出村子,跑进黑压压的森林。上山的小路上每一片落叶他都无比熟悉,再黑他也寻得着路。
他跑得气喘吁吁,跑过山神庙,山神站在空荡荡的土祭坛旁边,月色下翠绿的袍子闪着如水的光芒,面洁如玉。他不看山神,并没有停留,而是往庙后不远的坟包而去,那坟上因了山神的照料,生了一片旺盛的野花,月亮的阴影里花都是黑色的,一簇一簇发着抖。
他跪在他爷爷坟前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用脏兮兮的手臂擦了一把脸上默默流淌的泪水。
山神在他面前蹲下来,翠绿的长袍拖在地上,用他爷爷留下的红布擦他的脸蛋,擦出黑亮黑亮的色彩。
山神温和地把他抱进怀里,让他的眼泪蹭在翠绿的冰冷的袍子上。
“爷爷不要我了,他们都讨厌我,都不要我。”他将脸埋在山神的胸口。
山神温柔地摸着他的头发,顺着他结块的发梢,并没有跟他说,还有我,我还要你。
他在山神庙里待了一夜,山神坐在庙后的大石头上,搂着他,宽大的袍子替他挡去夜风夜露。那天晚上漫天的繁星,藏在树叶的缝隙里,鸟儿和虫儿都睡了,山林里安静得只有树叶的沙沙声。
但山神却问他,“你听见没得?”
“什么?”他眼睛肿肿地仰头望上来,望见山神水色的唇。
“你听,草在发芽,”山神说,“你听见花开的声音没得?”
他侧耳去听,山林里幽幽寂寂,明明什么都没有。
但山神说有,那便是有的。
他茫然而兴奋,认真地昂起脑袋听着。山神便笑起来,摸着他的脑袋,温柔地道,“瓜娃子。”
他整夜地睡不着,听山神说山里的故事。山神说很久很久以前,山里那样热闹,狍子和鹿,满山地跑,山羊在春天来到这里,秋天就要去更温暖的地方。偶尔大山深处也会跑来一两只离群独居的老虎,猎人们围捕它,杀死之后,就在山神庙前载歌载舞,将虎的血洒祭给山神,虎皮带回去,作迎娶新娘的礼物。山神说山里还有野兔,有一年啊,一只母兔子在山神庙后面不远挖了一个洞,生了一窝小兔子。粉嫩嫩的兔娃儿,细软的绒毛白白的,没有猎人的时候,兔子妈还会来偷山神的祭品。
“后来呢?”大河问。
“后来啊,兔子妈被狼叼去了,兔娃儿们活生生地,饿死在窝里了。”
大河呆了很久说,“为什么你不把你的祭品分给它们呢?”
山神摇着头,“祭品就在这里,它们还太小,不懂来吃。”
大河呆呆地看着他,迷迷糊糊地想,那为什么山神不主动把食物放进洞里呢?是因为他想不明白的大山的道理哎?
“你不喜欢它们哎?”
山神温和摸着他的头,“喜欢。”
大河仍是呆呆地。山神温和地问,“你怕我不?”
大河摇摇头。
山神摸着他脸上红红的印记,“今天你被打了,我没有出来救你。我在这里看着你挨打。你不怨我么?”
大河仍摇着头。
山神笑了起来,揉着他的头,“瓜娃子。”
等白日里太阳升起,他便照旧又回到家里。哭红了眼睛的舅妈对他采取无视的态度,肿着半张脸做了早饭,玉米馒头端上桌时并没有分给他,仿佛坐在桌前的他不存在一般。他自己伸手去拿,舅妈就啪地一顿碗,他缩了一下。舅舅瞪了舅妈一眼,舅妈便把脸别过去了。他便继续闷声不吭地伸手去拿。这次并没有多拿。
日子便这么皱巴巴地过下去,等舅舅白日去地里干活的时候,舅妈便索性连馒头渣都不会分他一点。他不敢跟舅舅讲,每日的中午便去蹲在村支书家的门口,村支书抽着旱烟让他进屋,他跟秀秀一起站在凳子上,狼吞虎咽。
“大河啊,还去山神庙?”村支书问他。
他大口地咽着馒头,点头。
“不送吃的给山神了吧?”
他摇着头。自己吃都不够了,没有办法再给山神了。他跟山神说过了,山神很大方地让他先欠着,等他长大了能种红薯了再都还上。
村支书便满意地点点头,这孩子一人孤孤零零,不招其他孩子喜欢,有个独居的去处也是好的,他昨日看山神庙里的竹虫子都编得不错,没准以后算门手艺。有爱好,总比不学无术逗猫惹狗来得好,只是别浪费粮食便是了。
4、4
舅妈对他眼不见心不烦,倒还好过。但孩子那种不搀任何杂质的仇恨敌意,远比心有顾虑的大人要残忍得多。他弟弟妹妹伙同村里同龄的娃儿们天天追着他,一没有大人在旁,就堵他在墙角泼水,往他身上丢尖细的小石子,把他自己编的小玩意儿都踩烂扔掉,将各种的小虫子撕掉头、黏糊糊地放在他的被子里。
夜里常常没有办法睡觉,被子里潮乎乎的虫尸臭味。他闷声不吭地钻出被子,还是往山里去。
月亮在树影的间隙里为他点灯,他踏着沉睡的草叶攀上半山。山神慵懒地倚在庙前的大石头上,铺展开的宽大衣袖像一汪绿色的泉水,融化在月色里。
然后山神向他伸出苍白的手,用水一般温柔的衣袖盖住他。
如此过了一段时日,他弟妹渐渐发现他半夜偷跑的去处。有那么几次胆大,便偷偷跟着他,但跟到山脚下,往往便不敢再跟了。他们毕竟年幼,那黑黝黝的山林神秘而未知,即使在白日,他们也不敢贸然进去。
入了盛夏,接连下了俩日暴雨,山里虽算不上酷热,却十分沉闷潮湿。这天三舅妈又找了茬大骂他一顿,收走了他的碗筷。他照旧偷偷溜去村支书的门口,却没人给他开门。
村口住的张叔他爹张老大爷塞了个馒头给他,并且跟他说村支书生了病,镇上的医生看不好,一家大小上县城医院看病去了。
从来没去过县城的他并没有听明白,只是揣着馒头愣愣地回了家。弟弟妹妹迎上来抢走了他的馒头,扔在地上踩进泥巴里,他第一次还了手,把弟弟也推到地上,蹭了一身的黄泥巴。
三舅妈打他,只狠狠打在屁股和背上看不见的地方,他不喊痛也不求救,只咬着牙闷声不吭,眼睛看着一旁的弟弟妹妹。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是什么样子,只是看到弟弟妹妹神色惊恐地躲进了里屋。
他心里汹涌着一种东西,从未在他胸腔中存在过的情绪。他的世界曾经是那样的干净和纯粹,只有快乐和悲伤。但就在这一刻,黑白分明的世界里出现大片暗红的油彩。
他终于懂得了愤怒。
夜里又闷闷地下起了雨,渐渐骤雨如潮,哗啦哗啦的水声像要淹没了这山里的村庄。
白日里被他的眼神吓到的弟妹,晚上又来报复他。他被打得身上到处红肿,睡不着,在哗啦的雨声里似乎听见不一样的动静,警觉地躲开,弟弟往他床上扔来一大坨新鲜的牛粪。
他们扑上来要打他,被他一把推开,这次连妹妹也摔在地上,哇地哭了出来。他不知道隔壁屋睡着的三舅妈和三舅听到了没有,只顾着自己夺门而逃。
哗哗的雨像小石子一般打在他的脸上身上,让他身上那些红肿的伤处更加地疼痛。但痛若成了习惯,渐渐地就连痛感也麻木了。他麻木地向着山里奔跑,手脚都不似自己的。赤脚溅起的泥水被雨淹没,黑暗中模糊不清的树木渐次向后退缩,终于那尊低矮的小庙出现在视野里。
山神自瓢泼大雨中现了出来,周身上下像披了一件透明的薄纱,雨水掉落在他身体的周围,却无法淋在他身上,
昏暗里他看不清山神的神情,只是见那翠绿的袍子飘拂起来,迅速地将他裹了进去。
于是那些令他刺痛的雨,便都被隔绝在外。轰隆的雨声与雷声似骤然远去。他周身又痛又冷,却觉得温暖,暖得他大声地哭了出来,像要把生下来这些年的孤单和苦处,全都哭尽。
山神温柔地擦着他的眼泪,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冰冷的手指摸索到他身上那些红肿的伤口,他痛得抖了一下,山神便蓦地住了手,停了一会儿,收拢手臂将他更紧地搂进怀里。
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啪嗒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昏暗的雨里出现了一个比他还要矮小的身影。他的妹妹比他还要激烈地嚎啕大哭着、摇摇晃晃地跑了过来,在山神庙前的一个泥坑里绊了一下,一下子摔倒在地。
他惊讶地回过头,山神却骤然不见了踪影。暴雨再次淅淅沥沥淋在他身上。
他跑过去将他妹妹拉了起来,小女孩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只指着来的时候的路,哇哇地大哭,扯着他的衣服。
他跟着她跑过去,并没跑出多远,山边小路上折断了一棵小树,一溜物体滚落的痕迹。
原来他们追着他跑了过来,天黑路滑,弟弟失足摔了下去。
他趴在泥泞的地上,攀着折断的小树往下看,山坡并不陡峭,但下面是一条奔流的小溪。连日的暴雨令溪水高涨,他看到水里一个沉浮的黑影,他弟弟攀着一根像是溪中小树的东西,拼命地挣扎。
小男孩惊恐而尖锐的声音划破雨幕,刺进他耳朵里。那只是纯粹的哭喊声,但却像夹杂了魑魅魍魉的叫嚣呻吟,在耳边炸响不断,混杂着轰隆的雨声,他只觉得眼前模糊了一阵,又黑暗了一阵。
他呆了一小会儿,被身边妹妹的哭声惊醒。
他尖叫起来,“山神!”
他趴在泥水里,爬转身,撅着屁股朝着山神庙的方向,那是一个虔诚的跪拜的姿势,他尖叫着,“山神!山神哎!”
他叫得声音嘶哑,良久之后,翠绿的袍子浮现在他的身旁。面容俊逸而冰冷的神仙笔直地立在他面前,微微垂下眼看着匍匐在泥泞里的他。
就像九重云霄之上那许许多多的神仙,垂下眼俯瞰芸芸众生颠沛浮沉,以那样一种平静到漠然的神情。
“你救他!你救他哎!”他跪在地上抓住山神的袍子摇晃,他高仰着他蹭上了泥水的脸蛋,焦急而慌乱。
山神垂着眼看着他,那些淅淅沥沥的雨淋在山神的周围,都被看不见的薄雾弹落,狠狠地砸到他的头上身上。
然后山神摇了摇头。
他打了个冷颤,就像皮肤里钻出无数的小虫。
“为什么?”他问。
山神并没有说话,黑暗隐去了他的面容,他静默地站在雨里,仿佛与背后黑暗的大山融为一体,又仿佛从未融入过任何事物。
然后他默默地别过头,看也未曾看在水里挣扎的男孩一眼,便隐入了虚空之中。
大河呆呆地跪趴在原地,望着山神隐去的地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