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欲-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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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要不会坍的。我得先翻一翻。你知道名家要人的一定要先拜读。我常听到人骂我
们刊物跪倒在名家脚前。“崇名迷名”。我对这种说法不敢苟同。其一,名家之所以
成名,大多是因了其作品出色,起码是以前曾经有作品出色。其二,名家们不管现在
的作品出色不出色转载率评论率得奖率起码高于不名家一千几百几十几倍。不信你可
以去统计。名家和不名家不一样到哪里都是颠扑不破的规律。比如我和里根都说中国
改革形势大好,尽管内容就象昨天的地球和今天的地球基本一样,你看看《人民日报》、
中央电视台发表谁的高见。由此你知道“崇名迷名”不是我的错。
其次是拜读三朋四友五亲六戚的东西。人活在世人总不能不讲感情不能没有朋友
不能六亲不认。这也不是我的错。
再其次是从未见过听过的作家寄来的作品。你知道现在邮费猛涨到刊物的40%。
一元钱的刊物,杂志社花钱买纸张,花钱排版、印刷、校对,花钱付稿酬,花钱办笔
会,花钱请编辑,花钱造办公室..反正你从一堆堆钢笔字里挑选出稿子几十道工序
几个月精力弄成书,你拿60大分他邮局收4个小毛。于是刊物只好不要脸地转嫁危
机,争相宣布:稿件投刊物,有来无回。于是作家们便翻看杂志上责任编辑的名字,
寄给私人,写上,别无他求,只望退稿。这不是作家的错。抄一个中篇得花去业余作
家一个月的晚间电视节目和床第之乐。据说马原先生的成名之作《风底斯的诱惑》投
了二十七家刊物。若按现在不退稿的规矩,我想马原先生再自信也决无抄二十几遍的
勇气。为了不使或许有的大作家受气,我一向是偷偷违背刊物“法律”,满足他们在
看不到铅字和稿费的失望中,能看到自己可以权作书法欣赏的钢笔字或毛笔字。
至于不名人不熟人又不能拐弯抹角弄到我名字的稿子,我只好向他们道歉,我得
最后处理。我想你已经明白这不能算是我的错。
稿件旁边还有两摞信件。有四封是我那位亲密战友的。有七封是“方生方死”山
人的。其他某作家一封某作家两封某作家三封某作家四封某作家五封,恕不一一。谁
寄稿子等得长久了都会性急。“方生方死”也不能免俗。这不能算他们的错。
我翻着理着看着,看着理着翻着,后来心突然一凉。脑子里分明有什么古怪的液
体忽地从天灵盖里走了。
我拿着的一份稿子上附着我的送审意见:小说深刻地揭示了..真实地概括了..
形象地塑造了..结构严谨..人物栩栩如生..语言活泼而清新..情节生动而曲
折..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你知道我
必须这么做。这是惯例。这段话我是从《当代中国文学史》248页上抄来的。我的
送审意见大多源于这类宝书。你知道中国这类大学教材有几十种,几乎所有作品的评
价都免不了这几下绝招。就象中国几千年的几千个传统故事,解决不了矛盾就上天去
请神仙。好在中国没有尼采说神仙死了。在我的送审稿件中,篇名和人物千变万化,
这几下绝招是永远不会更改的。否则你就别想印成铅字--当然除了名人。不然任何
一个想对小说艺术来点革新的人,都将和四十八只《蝙蝠》的悲惨命运一样。我不能
坑害作者,凡看到好作品,我便赶紧就教于我上大学的这几本教材。比如我看中一篇
《太阳》 , 我就找书中《红日》专节;比如我看中一篇《李厂长辞官记》,我就找
《乔厂长上任记》;比如我遇上《女售货员之歌》,一时没有十分类似的东西,我就
找《欧阳海之歌》和《海岛女民兵》加以综合改革利用。就这样五年编辑生涯,居然
百无差错。
可是这回终审的意见是:作品明显地受存在主义和影响。这对建设精神文明不利。
希望责任编辑多读马列。加强社会主义思想。抵制西方资产阶级哲学思想侵蚀。云去。
我怔怔地望着终审的批示。背脊上渗出凉飕飕的汗来。我知道这是夏天,可我相
信你遇上这样的事也会凉飕飕的。我明白这两年我脑子里确确实实涂满了影象论、唯
意志论、结构主义、存在主义、行为主义、机能主义、构造主义、现象学、模糊学、
生命哲学、精神分析学、柘朴心理学、实验心理学..这就象尼采、荣格、萨特、勒
温、加谬、柏格森、叔本华、弗洛姆、胡赛尔、弗洛伊德之流,手里分别端着金霉素
眼膏、肤轻松、可的松、烫伤膏、皮鞋油、黑妹牙膏、油画颜料,争先恐后地硬摁在
我的太阳穴天灵盖后脑勺之类的地方猛挤一气,那黄的黑的白的红的绿的金色的银色
的糊状的胶状的东西汹汹涌涌奔进我原先纯洁无比的大脑。我的大脑起先是惊喜万分,
似乎看到除了纯净以外世上还会有那么多的色彩,我以为我终于进入了禅宗的顿悟。
但后来大脑一转动,那各式各类的色彩在脑壳里搅成了五颜六色的浆糊。这时候我才
明白弗洛姆为什么说禅宗的悟有真悟假悟,为什么说真悟所获得新观点是起初的,悟
则可能是歇斯底里或精神病态的。我只是不明白我们的出版社为什么要把这么多的资
产阶级的哲学心理学之类的东西翻译出版,把我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这个提法有问
题)的大脑弄成浆糊。
至于这篇小说的作者小初怎么会坠入存在主义深渊,我也有点莫名其妙。我是看
着这孩子长大的。尽管我只长他三岁。五年前他大学毕业才二十岁。嘴上稀稀拉拉地
长着几根羞答答的绒毛。那个热烘烘的夏夜,他拖着铺盖行李和三大箱书钻进那间小
屋时(就是后来在风雪天让给中年知识分子的那间小屋),低着头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叔叔”。当然,主要的原因是15瓦的灯光昏花糊涂。他有一点近视,我也确实长
得老相一些。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后他自然不再叫我叔叔了。但叔侄的感情却一直保留
到今天。我想这甚至能保留到生命终结。起码在我这边是这样。他这个人几乎真诚地
爱着全世界的人。当然有个小小的前提,就是那人必须与众不同。比如78岁的硬汉
老生里根吃了枪子儿,又开了几次癌刀,依旧风度翩翩;比如戈尔巴乔夫的双零点方
案;比如阿连德抱着机枪死守总统府最后殉难;比如马拉多纳十二届世界杯时踢人不
踢球的风度;比如文革后期万里三下五除二就把徐州铁路的派性治了;比如把生命当
儿戏耍的洛阳黄漂队郎宝洛之流;比如老陪有一条弓虾般的细腰;比如老福从嘴到眼
到骨架到血液的发财功夫;至于我么,自然就是那颗六十六公分的大脑袋喽。
小初喜欢人不是一般的喜欢。比如我无意间说过我喜欢吃新疆葡萄干,他就会写
信让新疆的朋友寄来一大包;比如我妹妹托我买原装进口大彩电,他就会在到常州老
家拐七八个弯找到关系,末了在南京饭店弄到一台;比如我从水泥仓库搬往鸟巢,他
骑着一辆自己只学过一回的黄鱼车,跌跌撞撞摇摇晃晃拉了三个来回,路程共计七十
四里二百三十七米--这是老福说的,路上撞了四次人被人骂了七句“瞎了眼”和九
句“日你妈”--这是我亲耳听见的;还比如我说过的,他去参加他们社长的追悼会,
他就会想起我睡在里面,然后红了眼睛,钻厕所里去偷偷地流一会眼泪;比如..我
不能这么比如下去了,你知道这比如是永远用不完的。就象那“深刻地揭示了”“形
象地概括了”可以永远用下去一样。
小初对我如此,对别的那些因特殊而认可的朋友也丝毫不差。我有几次脑袋发昏
握住他的手叫他雷锋同志。他总是腼腆地捶我一拳。去你的。他说。他起码有二十七
次告诉我,他很小的时候就想当领袖。目的不是富国强民,而是快活快活。至于大臣
什么的,可以封我封老福老现,还有国画院的朋友,另外老陪那家伙可以当个商业部
长。我奇怪小初这家伙怎么没有一点忧患意识,怎么从来看不到人性恶,看不到人与
人难以沟通的痛苦,看不到自身之外有无数地狱在游走。为这个有一天我把他痛斥了
一顿。他张口结舌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后来他给我做了一盘十分可口的鲫鱼炖蛋。
第二天我想想有点对不起他,便买了半只盐水鸭去看他。他不在。他们办公室的
人一个个象是卸妆不曾卸净的花脸。我疑惑是刚刚分了年货或是人人中了彩票。我遇
上这种情况向来就会局促不安,怆惶逃窜。他们编辑部的一位主任慌慌地叫住了我,
左客气右客气把我客气到小初那只空着的椅子上入座。
众人我都认识。有一人哈哈一笑:“今天天气哈哈哈。”
我这时尚未清醒,嘴里还“我我我”地说个不休。
又一人哈哈一笑:“今天天气哈哈哈。”
这时我才发现众人的眼睛都不看窗外蓝天,一个个盯着我身后的桌子。我好奇地
回头瞅瞅,桌上有篇小说从《天上文学》的牛皮纸里拱出了一截。刹那音我吓得魂飞
魄散。我真正以为自己发了神经。你知道这状况这情景在我们编辑部我已经印象极深
刻地体会过一二十次。他们怎么竟会模仿得一模一样?我的《蝙蝠》又怎么会退到这
里?你让我怎么断定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我一如既往极其熟练地抓起稿子往我的
包里塞。
你知道众人的眼神都如看见我逮着一只飞碟塞进了包。
这时候小初来了。
我讷讷地说:“退到你这里来了。”
小初迷惘地望望我又望望我包里向外探头探脑的稿子。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就象
我们之间凭空添了一面镜子。他伸手拿那份稿子。
我执拗着不肯松手。
他执拗着硬夺。
两人居然象国产电影里的好人坏人一样扭打起来。
周围有七八个人从座位上升起,脑袋脖子放射着油光,真有点象我刚买的半只鸭
子。
稿子终于哗地一声撕成两半。我拿起手里的半截看看,发现那牛皮纸信封上有个
“初”字。我稍稍一愣,取出里面半截稿件看看,竟然是小初的字。篇名叫做《大熊
猫》。我惊讶小初什么时候也写小说了。这个胎毛未褪的没一点忧患意识的毛头娃娃
能写什么?我又沿着题目往下看了几行,谁知看看就看完了那残剩的半页。我又一气
看了十二个半页,我抬起头眼里放出一股恶狼看见小羊时的凶光(这是小初后来评论
的)。我说:“那半截!给我!”
小初没说话。只是滋啦啦滋啦啦地撕着另外半截稿子。
“你疯啦!”我吼了一声。
小初双手一扬,手里飞出几百只翅膀上用英雄牌蓝墨水绘着花纹的白蝴蝶。
我想他是恨我,就十二分内疚地说:“我不是故意的。”
小初象是一口咬了苦瓜,挤出半脸笑,伸手又抓我手里的稿子。我一把推开他,
把稿子塞在裤腰里(不是裤裆里),然后蹲下来捕捉那一只只死了的小白蝴蝶。
小初说:“有相,你发什么神经--”
我说:“《天上文学》狗日的瞎眼王才发神经呢!”这里当然也有我泄私愤的因
素。
小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