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与欲-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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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不知道。我怀疑我的脑子出了毛病。我去医院里做过几次脑电图。每次医生都
说很正常,还用一种古里古怪的眼光看我。我觉得医生们在搞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
阴谋涉及到我周围几十个熟人和半熟人。我觉得他们都在耍弄我。耍弄我你明白么?
就象给我装一个高翘着的尾巴,让我满街乱爬,让人哈哈哈哈笑痛肚皮。
我小时候确实什么都知道。那时候我最喜欢问好人坏人好事坏事,爸爸妈妈每问
必答。我知道坐公共汽车要让老人和妇女。我知道穿衣服要整洁要干净。我知道拣到
东西要交给警察叔叔。我知道人活着要努力奋进有所作为。我什么都知道。那时候我
一听见“学习雷锋好榜样”那首歌,就激动得热泪盈眶。记得看完电影《雷锋》,我
哭着不肯走路。老师先用手绢替我擦泪,后来又表扬我,我越发的号啕大哭。我喜欢
雷锋和王大力。后来是老师抱我回家的。我记得老师有许多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那
以后我每天都提前上学,扫地擦黑板抹桌子。每天放学我都绕道走很多路,眼睛死死
地盯着地面,不拣到一分钱或一颗螺丝钉就不回家。当然,一颗身首异处的图钉也行。
星期天妈妈给我两毛钱零花钱。我就到离我家不远的2路车起点站,抢先占一个位子,
等位子都满以后,我就主动主过一个抱孩子的阿姨或老爷爷老奶奶,让他们坐。他们
总是高兴地摸着我的头夸我。我笑着引用雷锋叔叔的金言:“这是我应该做的。”这
一天我便快乐无比。
后来不知怎么雷锋就从生活中消失了。
后来我做了好事引用雷锋叔叔这句名言时,人都哈哈大笑,好象我挺幽默。
我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在校花园里学外语,喇叭里忽然
响起了“学习雷锋好样样”的歌声。我象见到了久别的亲人,热泪满脸滚动。我放下
外语书直奔教室,又干起了二十多年前天天干的活计。同学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
我。我冲大伙笑笑。不一会大伙又都跟着干了起来。黑板擦不够,一位女生居然掏出
了自己的手绢。还有两位抢不到笤帚的男生,用鞋子扫地。那上午有七位同学问我,
是不是支部要发展党员。我说我不知道。他们都疑疑惑惑看我。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
问我这个问题,我又不是党员和班干部。教室打扫干净后,我发现黑板上有几道粘乎
乎的东西,我用手抠了很久,才忽然想起那位女生这几天感冒,上课时老是嗤嗤地擤
鼻涕。
后来我又想起辅导员的爱人久病在床,就去她家帮着拖地板擦窗子。我们辅导员
是北京市模范辅导员,系里常常表扬她只顾工作不顾爱人。辅导员问我有什么事。我
一边干一边笑一边说没事。她一边谢,一边用疑惑的眼光看我,一边不停地追问我究
竟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助解决。我一再说确确实实没什么事。后来她上小学一年级的儿
子唱着“学习雷锋”回来,将书包往床上一扔,说:“妈妈,雷锋大还是师长大?”
妈妈说:“师长大。”
“雷锋大还是团长大?”
“团长大。”
“雷锋大还是营长..”
“雷锋是班长,比排长还小。”
“那有什么学习的!不学了!当班子一个月的钱还不够擦屁股!”
“章章!雷锋是一定要学的!”
“为什么?”
“雷锋好。”
“雷锋好,为什么不封个大官给他当当?让他拿大工资,住大房子?”
“雷锋存了钱都支援灾区,做好事也不告诉人,组织上还没知道,他就牺牲了。”
“傻帽儿一个!不学不学!”
“章章!是毛主席号召大家向雷锋同志学习的。”
“毛主席是谁?”
“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
“老师说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我慌忙告辞出门。我听得辅导员在屋里说:“好章章,下回不许当着外人胡说八
道。”
我辛苦了一天,失魂落魄地回到早晨学外语的长椅上。我发现我忘在那儿的外语
书和一支金笔不翼而飞了。
我记得就是那时候起,我的脑子开始出毛病了。
我觉得自己象是忽然置身于一个无逻辑无理性无规律的梦幻世界。我这个人和周
围的世界格格不入。这世界象是金庸小说《笑傲江湖》里东方不败的那种怪异武功,
进退上下全然摸不着头脑。比如说我案头有一本字字珠玑句句金亮的名人名言台历。
那上面说“所有坚韧不拔的努力迟早会取得报酬的”,但现实是,我当编辑几年,老
老实实“俯首甘为作家牛”,心甘情愿为他人作嫁衣裳,侍候了数千人次作家,编出
了十七篇转载和引起评论的小说,其中有三篇得了全国奖,如今过着什么生活你已知
道。而那些利用刊物交换发稿的人,票子、房子、车子、女子,起码也是“四子登科”。
这显然是很恶毒地打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辩证唯物论一记耳光。这个该死的问
题象毒虫一样啮咬着我的大脑,弄得我神魂颠倒,腮帮子也象挨了耳光一样肿了起来。
我不得不走进医院坐在医生面前,可医生给了我几片止痛片就叫我滚蛋。又比如说这
些年“先锋文学”“新潮文学”“通俗文学”“严肃文学”“粗俗文学”各类名词泛
滥于各报各刊。报纸上肯定“纯文学”“通俗文学”,批评“粗俗文学”。可我辛辛
苦苦搞出来的纯文学的《蝙蝠》回回逃不了当关一棒的下场。我有回对连出几年粗俗
文学的六编室主任说:“你们去年赚了四百万,为什么不能拿出几万元来出几本好书
呢。”那主任说:“你说什么是好书?你说的好书没人买。你说的坏书人民抢着买。
我不知道是你对还是人民对,我只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主任的话没说
完。我就转身去医院了。我把经过说了,医生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我要求做脑电
图,医生不肯。我狠狠地同他吵了一架。
我第三次进医院要求查脑子是在四年前的冬天。我和小初陈元姚革李哲五人挤在
间十多平方的简易小屋里。我们天天拖着清水鼻涕去找办公室主任,要求暂时借住社
里那栋空着的新住宅楼。新住宅楼盖好三个多月了。大家都催着分房。社长说目前正
在整党,整完党大大提高了思想觉悟再分房。那就不会象以前那么拍桌子吵架你死我
活了。我们并无占房的胆子,只想借住些时日,熬过该死的寒冬。因为整党结束,当
是春暖融融花香万里的时节,露宿也不会受寒发热头痛。办公室的秃头主任人挺和蔼,
每天哈哈一笑说:“你们这些小家伙呀,真是太娇生惯养啦!我们革命的时候,还睡
雪地里呢!”
我说:“时代不同了,人民翻身作主人了!”
他愣了愣,又哈哈大笑:“你们这些胎毛未褪的学生娃也算主人?”
我说:“我二十六岁了,已经发育成熟。”
他望望阴沉沉的天空,沉思了一阵说:“我二十岁就当营长了,带二十几号人,
你们啊你们。”
每天这么缠一阵,我们便忘了前来的目的。说真的我们并不恨这秃头,他人挺和
蔼,而且借房的问题他一个人也作不了主。他已经七次答应我们向上反映反映了。腊
八夜又是一场大雪。西北风呼呼地狂吼着。早晨气温降到零下十一度。你知道南京没
有烤火,屋里滴水成冰。一清早我们就被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小初裹着被子晃荡着
两根麻杆似的光腿打开了门。
“起来!起来!鸡都叫了,还不起来!你们这些懒骨头!”
这是《半夜鸡叫》里周扒皮的语言。我们相互对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天下真
有这种趣事。
“起来搬家搬家,搬家了!”
我们大笑着的嘴合不拢来。叫化子困梦里做皇帝就是我们那时的尊容。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大一小两把钥匙,说:“大的是门锁,小的是黄鱼车的。黄鱼
车给你们拉来了。”
我说:“走,看看房子去。”
“不用看了。”他的脸绷紧了,有点儿令人生寒,“现在就搬。九点以前一定要
给我搬完!”
小初看看那把硕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钥匙说:“钥匙错了。”
“没错。”
“几楼?”
“二楼。”
“几单元?”
“没单元。新华印刷厂一车间楼上。”
“不是新住宅楼?”
“不是。”
姚革说:“地方好象是个堆水泥的仓库。”
“水泥不多了。住得下,战争年代能住一个连的兵。”
我想起那是个铁皮墙石棉瓦顶的棚子。我说:“那怎么住人啊。”
“死不了。”他说。
我忽然发现他绷紧的油光光脸皮里有笑意躲躲闪闪。我心头一喜:这家伙一定在
和我们开玩笑。于是也把脸一绷,说:“不搬了。”
“不搬也得搬!”
“不搬就不搬!”
“说搬非得搬!社党组决定的。党的话你听不听!”
这时候我发现他眼睛深处闪出几星当年消灭不知是日本鬼子、中国鬼子还是美国
鬼子时的火光来。我的脸绷不住了,软下来说:“我们收回搬房要求行么?”
他说:“不相干。七编室老李屋子要坍了,得搬这儿来。”
“让他搬仓库去。”李哲忍不住开口了。李哲是落难公子。他爸爸离休前是军区
的一位军级干部。他自己北京大学毕业时考研究生考了第一没有录取。据说是辅导员
使了个绊子。我曾疑惑是我那个辅导员调到他们北大去了。你知道我毕业时,辅导员
长途电话追到省人事局,说“此人一门心思写小说学习成绩平平小说也没能发表几篇
不适合当大学老师”。于是我的名字就从苏州大学名册上勾去,转业去搞职工教育。
李哲到底出身名门有一股将相之气,分到时出版社后全副精力准备再考。上班下班走
路吃饭手上都捧着专业书本。 他们少儿室的领导一再拱手, 巴不得他早日远走高飞
(前几天我得到信息,李哲已是博士生了)。
秃头主任对李哲向来有点刮目。人说离了休的老虎不吃人,这正证明秃头主任不
势利。他看看李哲,松了松脸说:“人家是中年知识分子。要讲政策。一家子有老有
小..”
你别看我们这帮人匪里匪气,却历来怕担上欺老下欺小的恶名,于是不约而同地
心一软。我们象一批残兵败将,拖拖拉拉地向仓库进发。仓库盖在车间的平顶上。上
下都经由屋外一个铁梯。屋内一地的冰雪,戴眼镜的陈元才进门就哧溜了一跤。不滑
的地方是散落的水泥,一脚踩上去灰尘弥漫。头顶上有一溜一溜的苍白天空,铁皮和
石棉瓦的缝里,冷风呼呼地游转。
秃头主任上下看看,牙缝里嗤嗤两响,说:“每人到我那儿借两床被子。”
垫两条盖三条过了一夜。五个人一齐感冒发烧。五只鼻子下面,龙灯会似的十条
青龙忽长忽短。
秃头主任见了哈哈一笑说:“被子有的是,每人再发两条。”
我说:“盖十条脑袋也在被外呀。”
“戴着帽子睡。”秃头主任又是哈哈一笑。
这天午,社长作整党报告,要求党内外全体人员参加。我一上午浑身火烧火燎,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