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大学 作者:钟叔河-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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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而各有其历史和校风的大学,北大、清华、南开在三位校长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先生精诚团结、密切合作中,依照当时教育部的指示,共同建立了西南联大;又依靠这三位常委的领导,在全体师生支持努力下,逐步克服了外部种种物资的匮乏,消除了内部某些分歧和矛盾,终于坚持了九年之久;“内树学术自由之规模,外来民主堡垒之称号,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碑文中语),培育了那么多优秀人才,这真是了不起!在中国教育史上,乃至全世界教育史上创造了奇迹。郑天挺先生在《梅贻琦先生和西南联大》一文中说:“三校都是著名专家学者荟萃的地方。……经过长沙临大五个月共赴国难的考验和三千五百里步行入滇的艰苦卓越锻炼,树立了联大的新气象,人人怀有牺牲个人、坚持合作的思想。联大每一个人,都是互相尊重,互相关怀,谁也不干涉谁,谁也不打谁的主意。学术上、思想上、政治上、校风上,莫不如此。”我想郑先生这几句话可以认为是西南联大之所以取得光辉成就的一个很好的说明,也体现了西南联大的办学原则,这就是“坚持学术独立,思想民主,对不同思想兼容并包。校方不干预教师和学生的政治思想,支持学生在课外从事和组织各种社团活动”(《校史》前言)。这也就是上面提及的西南联大精神。其实,西南联大精神就是五四精神,即民主、科学、反帝反封建、爱国主义的精神的继承和发扬。这点许多校友写的回忆录和纪念文章里都多多少少地谈到了。一九四三年十二月林语堂先生路经昆明(那时他准备到美国),参观西南联大并讲演,他很激动地对大家说:“联大的师生物质上不得了,精神上了不得!”这句名言一时传为美谈,确是一语道出了当时联大的景况。二十多年后,有个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历史系教授约翰·依色雷尔(中文名字是易社强)有一天在哈佛大学图书馆里偶然看到了一本《联大八年》,立即吸引了他,发现战时中国在西南角上居然办了这么一个大学,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中,他便提出一个疑问——为什么在短短八年中竟能培养出这样众多出色的人才?为了研究这个问题,他兴致勃勃地多方搜集资料,访问了五十多位联大教师,两百多个联大同学;还不辞辛劳,远渡重洋,来大陆和台湾七八次,深入调查研究,终于花了十多年时间,完成了一部有七百多页的巨著《联大——在战争与革命中的一座中国大学》(后来是否仍用此书名,是否已正式出版,待考),这也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曾对一个访问他的记者说:“西南联大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意思的一所大学,在最艰苦的条件下,保存了最完善的教育方式,培养出了最优秀的人才,最值得人们研究了。”(请注意这句话中连用了五个“最”字)后来,一九八八年,他为了纪念西南联大五十周年,还特别写了一篇文章。在这里,我愿意抄几句,且听听一位外国学者朋友怎样评论西南联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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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瑞蕻:纪念西南联大60周年(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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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北方知识分子精英的荟萃,使联大顿时成为一所超级大学。……联大的素负盛名的教师自然而然吸引了战时中国最优秀的学生。除了虎虎有生气的文化学术活动以外,联大还成为中国最具政治活力的一个大学。由于联大师生无所畏惧地捍卫了政治自由和学术自由,抨击了重庆的一党专制,联大获得了“民主堡垒”的美誉。……到一九四六年秋天,北大、清华、南开复员回到原先的校园时,联大已为自身在中国现代史上赢得了光辉的一页。然而,联大传统并未在逝去的岁月中冻僵,却已成为中国,乃至世界可继承的一宗遗产。……追随北大前校长蔡元培、清华梅贻琦、南开张伯苓的传统,联大为东西方文化在中国土壤上喜结良缘作出了榜样。……在不到半个世纪以前,就能产生一所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大学,这所大学的遗产是属于全人类的。
(全文中译见《云南师大学报》一九八八年十月编印《西南联大暨云南师大建校五十周年纪念特刊》)
我在《南岳山中,蒙自湖畔》那篇纪念穆旦逝世二十周年较长的散文里,曾说“六十年前降临在中国大地上的秋天是灰色的、黑色的、动荡的、凄凉的、悲愤的,兵荒马乱,烽火连天;也是同仇敌忾,充满着反抗呐喊声的”。那时,一九三七年秋天,十月里,北大、清华、南开三座大学师生,再加上不少从别的大学来借读和转学的学生,克服了路途险阻,千辛万苦,流亡到长沙,在一个临时建立起来的学校觅得难得的栖身之地(包括南岳山中的临大分校文学院),继续教学读书。那时,长沙一时就成为三十年代末期狂飙怒涛中我国一大批知识分子密集团聚的一个据点。可是不久,只有三个月短暂的时间,由于强敌深侵,时局紧迫,学校被迫西迁昆明,正如后来《西南联大校歌》里所唱的:“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这支知识分子大军,其中有许多当时最著名、最有影响的学者专家教授,文化学术界的精英,又开始长征,“兵分两路”,水陆并举,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远距离跋涉,中国五千年历史上空前的知识分子大迁移,最后又都汇合相聚在昆明(联大文法学院蒙自分校于一九三八年八月搬回昆明,与理工等学院合在一起了),那个云贵高原上的春城,五百里滇池边上的一颗明珠。从长沙临大学期结束,开始西迁,到昆明西南联大新学年开始,正好半年时间。师生全体虽历艰辛,终于安全到达目的地,未出大事故,这真也是了不起的!更可贵的是,师生经过长途跋涉,深入内地,了解生活景况,民间疾苦;或路经英、法殖民地,亲见丑恶现象,这都不是平时在课本上所能具体地体会到的。这些锻炼,这些不可多得的考验,使师生睁开了眼睛,看得更远,想得更深,更加关心祖国民族的命运,对以后的生活和斗争起了作用。闻一多先生在一封给他父母亲的信中说:
……第五日行六十里,第六日行二十余里,第四日最疲乏,路途亦最远,故颇感辛苦。……如此继续步行,六天之经验,以男等体力,在平时实不堪想像,然而终能完成,今而后乃知“事非经过不知易”矣。至途中饮食起居,尤多此生未尝过之滋味。每日六时起床(实无床可起),时天未甚亮,草草盥漱,即进早餐,在不能下咽之状况下,必须吞干饭两碗,因在晚七时晚餐时间前终日无饭吃。……前五日皆在农舍地上铺稻草过宿,往往与鸡鸭犬豕同堂而卧。……
闻先生在一封给一个学生的信中又说:
十余年专业之考据,于古文纸堆中寻生活,自料灵性已濒于枯绝。抗战后,尤其是步行途中二月,日夕与同学少年相处,遂致童心复萌。
朱自清先生一九三八年八月在蒙自为清华第十级毕业生题词中说:“……诸君又走了这么多的路,更多的认识了我们的内地,我们的农村,我们的国家。诸君一定会不负所学,各尽所能,来报效我们的民族,以完成抗战建国的大业的。”冯友兰先生的题词中也说:“第十级诸同学由北平而长沙衡山,由长沙衡山而昆明蒙自,屡经艰苦,其所不能,增益盖已多矣。”
一九三八年秋天,整个联大总算安顿下来,师生开始新学年的教学和学习,迈入另一阶段的生活境遇中了。那时,学校租借了昆明市郊会馆和不少座中学、专科学校(因避敌机空袭,这些学校疏散到乡下或外县去)的房屋,作为教室、行政办公用屋、师生宿舍等。后来又在昆明城外西北部三分寺一带买了一百二十多亩土地,造了一个新校舍。除了图书馆和两个大食堂是瓦房外,所有的教室都是土坯墙铁皮顶,而学生宿舍和各类办公室统统是土墙茅草屋。就在这片新校舍以及其他租借来的房屋中,在如此简陋的校园里,西南联大师生坚持教学、读书、研究、实验,进行各种各样的活动,开拓了一条空前的爱国、民主和科学,坚持学术独立、思想自由的道路;“创造了战时联合办学的典范,发扬了民主治校的精神”,培养出了一大批“创业之才”(《校史》前言)。也正是那个难忘的秋天,当大家稍稍安定下来的时候,日本鬼子的飞机开始袭击昆明了。一九三八年九月十三日,我们初次听到了空袭警报的凄厉声;九月二十日,敌机九架对准美丽的春城疯狂地投下了炸弹,学校租来作为教职员和学生宿舍的昆华师范学校挨炸了。我那时就住在那里一个住了四十多个同学的大教室里,幸亏我们一听到“预先警报”就往外面田野里跑,躲避了。昆师后院边上有个破落的佛殿胜因寺,被炸了一半;平日中晚两顿饭我们就在寺里围着一张破桌站着吃的。从此以后,敌机时常来骚扰投弹,也因此,“跑警报”便成了我们生活中一个组成部分。汉语中第一次出现了“跑警报”这个新名词了。关于“跑警报”,我在作于一九四○年的那首长诗《一九四○春,昆明》(这首诗或许是我国新诗中采取现代派手法惟一集中描写日本鬼子轰炸的长诗)和作于一九九五年春《当敌机空袭的时候》一文中已有较详细的描述,这里从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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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瑞蕻:纪念西南联大60周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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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还出现了一个新名词,就是“泡茶馆”,因为坐得很久,所以叫“泡”。“泡茶馆”也成为联大师生(尤其是学生)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了。那时,学校附近如文林街、凤翥街、龙翔街等有许多本地人或外来人开的茶馆,除喝茶外,还可吃些糕饼、地瓜、花生米、小点心之类的东西。许多同学经常坐在里边泡杯茶,主要是看书、聊天、讨论问题、写东西、写读书报告甚至论文,等等。自由自在,舒畅随意,没有什么拘束;也可以在那里面跟老师们辩论什么,争得面红耳赤(当然,我们经常也在宿舍里或者在教室里就某件事,某个人,某本书,某个观点展开热烈的辩论,争个不休)。街上也有几家咖啡店,我记得昆师门口有一家“雅座”;北门街上那个店叫做“Caf■cheznous”(咖啡之家)更神气点。我记得燕卜荪先生喜欢独自坐在那儿,边喝咖啡,边抽烟,边看书。不过,师生们多半是走进一个小食店,随意吃碗“过桥米线”或者饵块(一种籼米做的白色糕,切成一片片的,配上佐料),那也是大家时常见面聊天的场所。这些都是联大师生生活中的一部分镜头,是直到如今仍令人怀念的一幅幅风俗画。
我从一九三七年秋入学到一九四○年夏联大外文系毕业后,立即找到了一个不坏的事儿,在温德(RobertWinter,原清华外文系教授)先生主持下的“基本英语学会”工作。后又在云南英专教英文(清华校友水天同先生是校长),最后转到岗头村昆明有名的南菁中学教高中一年级英语,直到一九四一年十一月离开昆明上重庆去了。所以,我与西南联大有整三年可喜的缘分;我在昆明待了四年多。如今回忆起来,当年种种情景仍历历在目,仿佛这会儿就呈现在身边似的。根据我的亲身体会感受,或者一些理解——可说不上有什么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