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情佚史-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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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琴言身落华府,不可复出,大有看破红尘之念,歌场舞席,绝不与闻,惟独坐一室,茗碗香炉,周旋其间。名为看破,其实情怀未断,犹时一念及,涕泪潸潸,不能自解。十五日到王文辉家一走,王恂、仲清约定明日午刻去望田春航、高品。子玉已吃过了早饭,在书房等候。不多一会,史、颜诸人已到,南湘坐了,与子玉叙谈。仲清、王恂先进内室,见了颜夫人,略坐一坐即出来。喝了一杯茶,即催子玉同走。
外间已套上车,子玉也不换衣服,云儿恐怕寒冷,包上了几件棉衣。上了车,来到春航、高品寓处一问,都已回寓,遂同下车进内,一直走到里面。只听高品一片笑声,夹着些燕语莺声在内。到春航斋中,见苏蕙芳、李玉林在内。高品、春航见了四人进来,不胜欢喜,让坐了,苏、李二相公也都见了。
略谈了几句,仲清便问闱中的事。春航、高品多属得意。仲清道:“湘帆的文章请教过了,是一定得意的。卓然的文章,快拿出来看看,想来定有出人头地的好处。”高品道:“不好,不好,不必看他。”王恂道:“什么话!就不好也要看看。”南湘道:“这三道题,卓然一定见长,就不看也不妨。”子玉道:“到底看看怎样。据我愚见却有几样作法,注疏上有可依,有不可依的。”高品道:“我那日忽然神思昏昏,不成一字,到晚随手乱写,完了卷就算帐。首艺虽有草稿,也不知团在什么地方去了。”即到自己房里寻了出来。众人看了一遍,连诗稿也在上面。南湘看了一半,即不看了。王恂道:“作却作得超妙,太短些,看来不过四百余字。”子玉道:“笔老格高,此等文场中是少有的。”高品对子玉点点头道:“瘐香还有点眼力。”仲清道:“卓然据你论,这篇文字怎样?你说句良心话。”高品道:“说好也使得,说不好也使得。横竖场中不论文,中也不算侥幸,不中也不算抱屈。”仲清又问南湘道:“你看湘帆何如?”南湘道:“我看湘帆必定中魁,卓然的或遇见那荒疏的房考,或者倒中元也论不得的。”仲清摇头不语,高品取过文稿,扯碎了道:“得失自有一定,不必论他,谈谈别样罢,大约我总中一个给你看。”诸人遂各无言,当是高品气忿了,各说闲话。
蕙芳说起前日在华府中,怎样题诗画画等事,细述了一遍,听得众人欢喜。又叫他们念出来,各人赞了一回,尤赞玉林的词更为工妙。高品道:“强将之下自无弱兵。你们看佩仙之首词,外边那些头巾纱帽作得出来么?”子玉道:“果然。就是华公子这几个字也改得好。”又问了琴言几句,玉林、蕙芳也细细说了,子玉又发起怔来。忽然高品的小使进来请他,说有客要会。高品即忙出去,有好一刻工夫尚不进来。南湘道:“什么人这么长谈?”春航道:“近来卓然有些古怪,找他的不一而足,却非寻常往来,都是俗陋不堪的人。前日我的小使见他的管家,拿了好几封银包进来,问他,他说不知谁的。”仲清道:“是了,卓然也穷极了,自然要作这个买卖。况且这篇文字是信手写的,不然何至忙到如此。”南湘道:“不错,你听他说,总中一个给你们看,这话就明白了。”高品送了客去进来,大家住口。
蕙芳道:“难得你们诸公可巧全都在这里,今日我作个东道,请你们何如?”王恂道:“甚好。”高品道:“相公不是要请分子?”蕙芳笑道:“被你猜着了,我真要请分子。”众人当是顽话,都应允了。蕙芳命人到饭庄子上备了一桌菜来,众家人相帮摆好,蕙芳即恭恭敬敬的安了席。众人诧异道:“媚香今日忽庄严如此,想来真要请分子么?”蕙芳应道:“我早说过,几时见相公的酒可是白喝的吗?”大家一笑坐下。高品道:“可惜少了一客。”蕙芳问是少谁,高品道:“今日倒不可少潘三。”蕙芳啐了一声,一连敬了几杯酒,玉林也帮着敬酒,吃了几样菜。
蕙芳便在靴掖里拿出几页纸来,像是写的一篇文字,递与首坐史南湘道:“竹君先生,我今日请分子就是为此。你看了,待我再说。”众人不解,都凑近来看时,题目写的是《香雪先生传》。蕙芳又叫跟班的拿进一个小包,解开一并送上。诸人看是《香雪遗稿》,共两本,诗文并列。南湘一句一句的念出,念完才晓得即是蕙芳教书教戏的业师,竟是个名士出身,因不第焚弃笔砚,入班教曲,生平著作甚富。蕙芳进京相投,京如骨肉,所有才技,皆师所传。已于某年月日病故,旅榇无归,暂寄停城南寿佛寺。今其寡妻弱子,访寻而来,一路狼狈不堪,到京始知香雪已故多年。蕙芳知道了,即倾囊相助,得二百金,除盘费外,尚够经理其家,并求萧次贤画像征诗。其子元佐,年十三岁,贫不能入塾读书,而天姿颖悟,过耳不忘。每到人家书塾听书,默志在心,五经已熟一半。蕙芳的意思,欲浼诸名士或作诗,或作墓志,或作传,以表扬潜德,阐发幽光,且以盖其前愆,裕其后裔。诸人一面看,蕙芳一面讲,讲到伤心处,便呜咽起来。众人为之动容,一齐站起道:“此等高义,今人所难。我等自当盥沐敬书,表其万一。且香雪有如此高弟令子,即落魄而死,亦无遗恨。”春航与子玉更觉赞叹不置。南湘道:“这篇传你自己作的么?”蕙芳道:“都是实话,就是少些文气。”仲清道:“也好,请湘帆润色润色就好了。”即说道:“我与他作篇诔。”王恂道:“我作几首挽诗罢。”南湘道:“我作墓志。”春航道:“把他的作了略节,我另作一篇传如何?”蕙芳道:“更好,这原算略节,用不得的。”子玉道:“大文章你们都作了,我们作什么呢?我只好作篇赞罢。”高品道:“赞也很好,我作篇祭文倒沉痛些。”仲清道:“我们何不约齐了他们几个弟子,到黄昏人静后去祭他一祭,并多凑些盘费给他何如?”春航等都说这更好了,蕙芳即叩头谢了,慌得众人齐来扶起。从此人人皆视蕙芳如畏友,连顽笑都不肯了。南湘道:“他定于何日起灵?”蕙芳道:“三十日子时,二十九日三更光景。”南湘道:“我们这些文章倒要早早的作起来,刻成一集,刷印几十本,交他带回。其分金,各人量力而行。或者如度香、静宜、前舟,也可叫他们出一分。
我们约齐了,到二十九日夜二更,到彼一祭就结了,他们那些徒弟,媚香自去张罗罢。”众人说道:“很好。”蕙芳道:“祭也可以不必,也不敢当。况庙宇窄小,也无容身之地,赐些笔墨已荣耀极了,何敢当再祭奠?且外面俗眼甚多,反为诸公添些物议。”南湘道:“这倒不妨,他也是士林中人,人也知道,且到那几日再议。我看湘帆,似不能少此一举,我辈附尾,亦无不可。”今日有蕙芳这一请,诸人动了恻隐之念,不能尽欢,到了初更,各自散了。
明日,南湘、仲清即致札与子云、前舟诸人,数日后都送了些分金,并有几首歌行。南湘、仲清看了,点过分金是:子云二十四,文泽十六,次贤十二,共五十二两。仲清道:“我们共有六分,每人八两,共凑成一百两也就够了。”南湘道:“很够了。”于是又致札众人,两三日间都要凑足。诗文共遗集,俱已发刻停妥,印刷一百部,用银六十两,蕙芳一人出了。
花部탖曾受业于香雪者,现有四人:袁宝珠、王桂保、金漱芳、陆素兰,或学画,或学诗,皆为高弟,此四人也共凑百金,连蕙芳的共有四百金。母子二人并一老仆三人,雇舟由运河而回,也就极宽裕了。
到了二十八日,仲清又到南湘处商议明日之事,并说:“大约有几个不愿去的,庸庵畏首畏尾,防他严亲知道,瘐香更不消说了,那古庙里三更半夜的,也不好叫他去。”南湘道:“我倒想着个主意。既是此举,也不专为祭他,我们借此可以散步野游,不如日间携樽而往,一献之后,即到锦秋墩、浩然亭上,与那些相公一叙,不很好吗?”仲清道:“果然好,我未想到。如庸庵、庾香不来,我们四人罢了。”于是又同到春航处约定,即叫春航备了酒肴,于午刻在那里等候。
南湘到了明日,即约仲清骑马出城。到了寿佛寺门口下了马,马夫拴在一边,已见五六辆车歇在那里。进得门来,古刹荒凉,草深一尺,见马骡在那里吃草。颓垣败井,佛像倾欹。
进了弥陀殿,尚不见一人。只见大雄宝殿,西边坍了一角,风摇树动,落叶成堆,凄凉已极。才见一人从殿后走出来。仲清认的是蕙芳的人,见了垂手站住。仲清问道:“他们在那里?”那人道:“尚在后面,待小的引道。”走到殿后,西边一个门内是一带危楼,门窗全无。走过了才是三间小屋,堆满灵柩,约有二三十具。见一柩前,有一小桌,点着香蜡,想就是了。
天井内东边,又有一重小门,进了门有三四间小屋。春航、高品与蕙芳等都在其内,有一个老僧陪着。春航、蕙芳迎将出来。
南湘道:“这么个所在,阴惨怕人,怪不得有人不肯来。”蕙芳忙拖过条板凳放在上面,请他们坐了。仲清道:“人已齐了,就奠一奠,我们往锦秋墩去逛罢。”蕙芳即将祭筵就叫在那屋里摆起来。蕙芳上香,素兰奠酒,漱芳执壶,宝珠上菜,桂保焚纸,春航、南湘、高品同行了一个礼,五旦连连叩头代谢。
大家也都坐不住了,急忙的叫人收拾,给了和尚一吊钱,一齐走出庙来。南湘、仲清仍旧骑马,余人上车,从人挑着担子,一径往锦秋墩来。疏林黄叶,满目萧条。
约行一里有余,已到了墩前。此墩巍然若山,上有梵宇,顶上建一大亭,名浩然亭,四围远眺,数十里城池村落,尽在目前,倒也有趣。春航道:“今日目击荒凉,心殊难受。及到此处,觉得眼界一空。”高品道:“这个锦秋墩,我竟没有到过,竹君想来是游过的了。”南湘道:“我是第一次。我因前日偶见前人有《题锦秋墩》诗,所以知道。大远的路,谁到此间来?”仲清道:“其实也好。天天在热闹地方,也应冷落一回。”南湘道:“这个寿佛寺就冷落够了。剑潭,你说惟清心者能叩寂,志淡者能探幽。那个庙里,你敢住几天么?”仲清笑道:“若到此地位,也不得不住。晚间月明风静,或者有些鬼狐来盘桓盘桓,也未尝不佳。”高品道:“剑潭总喜作违心之论。”素兰道:“我若是一个人,就是日里也不敢进去。”桂保道:“那些棺材破烂的甚多,我看晚间只怕有鬼。”漱芳道:“亏那和尚只有一个徒弟,一个香火,竟不怕。若果真有鬼,和尚怎么好好儿的呢?”蕙芳道:“你几时见鬼吃过人?我前日听那和尚说,每到阴风暗雨的时候,或是夜深,叫的叫,哭的哭,是常有的。”宝珠道:“你们听见怡园闹鬼没有?”蕙芳道:“没有。”素兰问道:“怎么闹鬼?”宝珠道:“看桂花厅一个小使叫春儿,爱吃果子,每逢赏花请客的果子,他捡了藏在一个坛子里。那天晚间,有个大马猴知道了,便来偷吃。春儿睡了,听得满地抛果子响,问又不答。拿灯出来,又照不见什么。睡了又响,重又出来。那晓猴儿躲在一个熏笼里。
春儿拿了把刀,无心走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