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表情-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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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群。这里有人听过他的课,有人和他有过争论甚至争吵,也许,还有女人曾经和他发生过恋情……孔阳看到了李教授的侄女,她代表家人出来致谢,泣不成声,孔阳一时间难以相信,她就是那个不肯收下照片的人。
这时候他静静地流了泪。
泪眼中,李教授的遗像有些模糊,正是他收入档案袋的严肃睿智的表情。那表情幻化着,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面容……他倏然变色,惊醒了——那是一付青春灿烂的笑脸,是柔桑!他的泪水汹涌而出。
孔阳泪流满面。哀乐低回,黑压压的人群自动归为一列长队,慢慢地沿着遗体边的通道走过去。只能再看这一眼了,送别的人们散去后,遗体将被推入熊熊的火炉,化为一掊没有生命的无机物。在有机物转化为灰烬之前,那具身体里曾经活跃着的意识就已经消散,只是一个物体。
孔阳像是失了魂。他梦游一般缓缓地朝前移动。他努力朝人流环绕着的中央看去,最后一眼,却又不敢看清。他看见了大片的鲜花,看见了柔桑鲜花般娇艳的脸庞。鲜花散落四周,衬映着她的脸。平日里不施粉黛的柔桑呈现出了她一生中最为夸张艳丽的姿容,留给人们想念。
撕肝裂肺的哭声和哀乐纠结起来,掩盖了人们杂沓的脚步。孔阳看见他的岳父岳母呼天抢地地哭倒了,他和朱臾一人搀扶着一个,承受着他们的重量。周围是一片哭声,惟有柔桑是静止的。泪眼中一切都模糊着,他看见杨乾尘捂着脸,抽搐着身体蹲在地上。他发出了受了重伤似的压抑的哭声,令人胆寒……
木偶般的孔阳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双手。他愣了一下,看清了,那是李教授的侄女,她代表亲属向每个来宾致谢。孔阳木然地和她握握手,他从她的眉眼间意外地辨识出了李教授的影子,那是一些已经死亡的因素。孔阳低声说:请节哀,匆匆走出了大厅。
他脚步急促,仿佛是在逃跑。这个地方哪怕多呆一会儿都是一种难耐的折磨。可是他还要再来,也许一个月,也许更久一些,他还要来,为柔桑送别。幻觉中的场面是注定要出现的,他刚才就像是做了一个梦,有的时候,梦也就是预言。
他站在绿树环绕的广场上等着最后一批人一起上车,他暂时还走不掉。这里是石城唯一的殡仪馆,一片巨大的环形建筑群,绿荫如海,就像一个句点。那是上帝在地上画的一个圈,所有的人,无论贵贱男女,都将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在炉火的推涌下从那个高耸入云的烟囱飞升上去,飘向湛蓝的天空。孔阳感到紧张,他不愿意四处乱走。一来到这里,他不由地连呼吸都不敢太深,小心翼翼地像是怕把某种不祥的东西吸进去。他很佩服那几个东张西望,见了熟人还粗声大气敬烟问好的家伙,又猜测着他们的洒脱其实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胆怯,就像走夜路的人在吹口哨。孔阳在这里见到了石城大学的几个熟面孔,彼此点个头,都有些拘谨。他们干站着,此时此地,那些平时再正常不过的问候语都不宜讲,“你也来啦?”“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还那么忙啊?”——这些话要么是滑稽的,要么会被理解为一种讥讽。
终于上了车。车开了。沿着平坦的大道,他们向尘世进发。大客车离殡仪馆越来越远了,渐渐地,车上的气氛轻松下来。有人开始谈天了。孔阳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前几天我还看到他在学校散步哩,真没想到,”一个谢顶的老先生叹道,“人也是假的,真没意思。”
另一位头发乌黑看来是染过了的老头说:“他比我们身体都好,不想他倒走得早。”
“那是假的,看是看不出来的,”一个老太说,“真是没意思的,我家孙女整天吵死了,我一夜睡不到半夜觉,我不烦了,烦不了啦!明天就把她送到她爸妈那儿去!”
第十五章烟囱(4)
“你舍得?”
“怎么舍不得?孙女送走我就到黄山去,旅游!”
染头发的老头说:“我们应该要求离退休处组织了去。”
“得啦,”谢顶的老先生道,“要去你们自己结伴去,指望别人是靠不住的。我是哪儿都不去,就在家里呆着,比什么都好。”
“倒也是,车子还不安全哩,”老太太嘟哝道,“我烦不了了,小孩反正要送走。”
“东奔西颠的是没意思,”染发的老头道,“黄山也就那样,九寨沟我也去过的,就那么回事。忙来忙去疲于奔命,想想也没劲——职称又有什么意思?副教授正教授又怎么样?”——他话一跳就跳到了职称,想来这是他的一个遗憾。他转脸对孔阳身边的一个中年人说,“小张,没意思的,想开一点。”
中年人没想到会说到自己的职称,略有不快,笑着说:“我怎么想不开啦,迟早要上的嘛——我想得开。就像你老,正教授没上,副教授不一样退休啊,身体还比别人好。”
染发的老头有点尴尬,嘿嘿干笑着,转脸又继续和他的两个老伙伴聊。孔阳听着看着,心里都被他们说空了。他感慨地想起了自己身边那些繁杂的事情:朱臾,辛夷;迪迪的教育,单位的纠葛,柔桑的病……这一切都在他的身体以外,但是严实地包围着他。生活是重要的,但是生命更重要。什么都是别人的,只有身体是自己的——这是谁说的,他想不起来,只是感到有点累。
远远可以看见古老的城墙了。那里面是他们生活的地方。车内逐渐安静下来,原先打着盹的几个人也不喊自醒地坐直了,看着车外越发热闹的人间景象。孔阳悄悄理着自己要办的几件事,屁股有些坐不住。好不容易车开到了石城大学前面,人们纷纷准备下车。那老太太早已站好,车刚一停,她顾不上跟别人打招呼,抢先挤下了车。那染发的老头在后面说:“你忙什么?”“我孙女只吃进口奶粉,再不买就断了,”她头也不回地道,“我比不得你。”
她的语气倒不尴尬,还有些骄傲。孔阳忍不住窃笑。他在路边等着出租车,看着和他同车的人四散而去。他相信这些人都忙得很,为了子女,为了脸面,他们只能在车上歇这么一会儿。那谢顶的老先生虽说会在家里静养,但更会老有所为,继续为别人作序题字,说不定还要为排名的先后而计较;那染发的老头也不可能真像他在车上说的那样洒脱,他时不时还会为当年的职称问题而抱憾;更不用说那个中年人了,他急匆匆地说不定下了车就直奔人事处,去打听今年的职称行情——应该就是这样的,孔阳他自己上了出租车,对司机说的话就是:“快开!从湖北路走小巷,近一点。”因为他到底还是撂不下单位里的事。
这几天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具体是什么,他还说不清。他从殡仪馆回到社里,看到自己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门一推开,李副社长和刘可正坐在沙发上说话,室内烟气腾腾。李副社长平时不抽烟,也夹了支烟在手上,见他进来,扔了支烟过来,看看烟盒说:“这是刘可的极品烟——哦,极品玉溪,来一根!”孔阳被烟雾呛得眼睛都疼,索性同流合污,深吸几口,赞道:“好烟,淳。”
李副社长问他追悼会去的人多不多,是在大厅还是在中厅开的,哪些单位送了花圈,孔阳一一作答,叹口气道:“想想也真是没意思,李教授的人生要算是成功的了,好活赖活,都要到那里去总结。”
“那地方最好不去,去了就泄气,”李副社长道,“你这种感慨很正常,我以前到那里去,看到那种场面气氛,还会设想自己死了能不能有这种哀荣,觉得自己是提前到那里去探探路的。”
孔阳大吃一惊,因为类似的念头也在他脑子里闪过,只是当时觉得晦气,不敢深想。刘可道:“你们是领导,到了那里还有空想这些,上次送我们社的老许,我忙得脚不着地,哪还有时间想什么人生。”
“回来就回来了,外面阳光灿烂,”李副社长道,“该干吗还干吗,该死再死,我比你还大着十岁哩!”说着站起身颇有深意地看看孔阳,说自己那边还有点事,出门走了。
李副社长一走,孔阳刘可各归其位,坐回自己的桌前。沉默片刻,刘可没话找话说:“你和李社长都是文人,想得深,我们学理工的头脑机械,”他先自贬一句,接着说,“您刚才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其实老年人更怕死。”
出于礼貌,孔阳“唔”了一声。
刘可说:“你看武社长,真是的,还把年龄改小一点,他自己怕是觉得又赚了几年哩!”
孔阳像被刺了一下。他没想到话头是死,话尾还会甩到武社长身上。但这话太刻薄了,他本能地反感,没有应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急事似地,“嗨”地拍一下脑袋,出去了。
下午,出版局人事处来了两个人,一个处长,一个科长。他们到社长室打了个招呼,就坐到会议室,按着出版社的名单,喊人谈话。进去一个人,门就关上好半天。被喊到的人出来时一个个都神情轻松,谈笑如常,深怕被人认为自己说了什么要紧的话,还有的索性嘟哝一句:操,找我们小兵拉子干吗?
第十五章烟囱(5)
孔阳的感觉还是得到印证了。这不是例行考查,显然是一次非常程序。李副社长肯定事先得到了消息,但他并没有明确告诉孔阳,这让他感到有点憋气。前天,李副社长把他找去,关上门,谈了好一会儿。两人坐在一张三人沙发的两头,算得上是促膝谈心。李副社长指着茶几上的那一排《百分百丛书》说:“这套书是你的功劳,二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也真不少,我们自己一个书号是赚不到一万的。”孔阳谦虚道:“主要是你们决策,我只是牵个线。”
“‘你们’——”李副社长道,“这个‘你们’不是我,是老武,”他话锋一转道,“牵线也是有责任的呀!”
孔阳听他语气变了,心往下一沉:“怎么,出什么事啦?”
“你看看。”
孔阳拿起一本书,封面、封底、版权页,一项项看过去。突然间脸就变了色。他拿起另一本,再一本,不用再看了,漏子已经捅下来了。这是《百分百》,但却是另外一套,钟若铁那个省的版本,也就是说钟若铁拿二十个书号出了四十本书。李副社长沉重地看着他,说:“这事儿可不能算小,一号多书,上个月海月出版社就为这个停业整顿了,我们的违规的规模比他们还大。”
孔阳涨红了脸,大怒道:“这鸟人骗了我!”说着操起茶几上的电话,给钟若铁拨了过去。办公室电话占着线;打他的手机,却又“暂时无法接通”,孔阳气哼哼地放下电话,见李副社长正微笑着看着自己,悻悻地说:“你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但我不敢担保别人也像我一样。”
“谁?”
“武社长。”
“他知道?”
“这我不清楚,”李副社长款款道,“至少社里普通人员还不知道。”
孔阳很奇怪,李副社长究竟是怎么得到这套“罪证”的,因为这套书并不在本省销售。但他明白现在问了也是白问,他斜靠在沙发上说不出话。
“幸亏合同不是你签的,”李副社长道,“谁签字,谁负责。”
孔阳瞪大了眼睛。如果他没有记错,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