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海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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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多不识他,即使江雪柔、伍婉云,也不晓得他意欲何为。一时大家停住了脚步,慕容端文满面傲慢地问道:“阁下有何贵干?”
陈文庆微微一笑,抱拳为礼道:“在下陈文庆,乃是专程从长安来,向慕容小姐求婚的。”
慕容家的西厢房里焚了一炉好香。乳白色的烟雾袅袅,迷了江雪柔的眼睛。她闷闷地斜歪在炕上,扯着手里的丝绦打络子,身边坐着同样手持丝线的伍婉云,傻愣愣,呆如木偶。炕下坐了个理线的婆子,絮絮道:“少奶奶,‘一柱香’不要打歪了变成‘朝天凳’,‘象眼块’和‘方胜’也是不一样的……哎呀,奶奶,‘柳叶’和‘连环’配汗巾子不好,你看薛少奶奶从来都是打‘攒心梅花’的……”其余都是些小丫鬟,戚戚嚓嚓问道:“大红要配黑络子吗?松花拿什么衬?……薛少奶奶,你看我戴葱绿柳黄怎么样……”
江雪柔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她们——谁让自己配色好看在夫人小姐中出名呢?然而这就是她江雪柔在慕容家和在人世间唯一的用处么?她瞥一眼手中樱桃色的花节,更把目光停留在盈白的手指以及用凤仙花汁精心浸染的指甲上——这样的手,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握过剑了呢?即使有时会有携剑而舞的冲动,但如此的“有时”越来越少。她江雪柔生命里属于“江女侠”的那一部分,都消磨在日复一日的画眉、点唇、探花、踏雪、品茶、饮酒中了——越来越像薛夫人了。
越来越像是一条影子了。
她心地突然升起了十二万分的厌恶,狠狠地拽了一下,把手中的七宝凤凰节扯成了一团糟。
边上婆子惊叫道:“哎呀,薛少奶奶,您心不在焉想什么呢?”边说边接过了那可怜的络子。
江雪柔愣了愣——是啊,自己在想什么呢?什么“越来越像薛夫人了”,难道她不是本来就是薛夫人吗?不是本来就是影子么?况且,做影子有什么不好?有这样优秀的丈夫,可爱的女儿,以及闺阁好名声……她还贪得无厌什么?她又不是伍婉云,被人踩在脚底下——
天!她想到伍婉云,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声哀叫——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劝和慕容端文夫妇,而面对仿佛魂魄已经出窍的伍婉云,她却一句话都劝不出来——也许这里需要的不是劝和,而是要叫慕容端文别再为所欲为下去。但那不是江雪柔份内能说的——毕竟,影子就是影子,男人就是男人,她只能指望薛少白在外间多多“运动”。
不过,少白究竟“运动”到哪一步了?
“薛少奶奶是担心大小姐的事么?”一个小丫鬟突然插嘴道,“我听说,又有不知死活的人来找大小姐提亲了呢。”
江雪柔愕了愕,禁不住笑了:小丫鬟不提,她倒还想不起来——那陈文庆一路上高谈阔论来慕容家,仿佛有什么杀手锏可叫慕容端阳立刻下嫁一般,好不令人讨厌。但是谁也猜得到,他的结局同以往的那些纨绔子弟差不到哪里去——慕容老太太连见都不见他,就叫薛少白和慕容端文代为打发了。
丫鬟们见她这样笑而不答,相互看了看,也都跟着笑了起来。一个道:“薛少奶奶才不担心大小姐哩——薛少奶奶菩萨心肠,是担心那登徒子被大小姐打。”另一个道:“大小姐还没醒呢,怎么打人?”头一个道:“大小姐梦里也能打人呢!你不听她梦里嚷嚷,‘狗屁大侠,吃我一剑——’”边说边学出慕容端阳的招式来,伸指戳了她的同伴一下。几人登时嘻嘻哈哈挤做一团,络子线团洒了满地。旁边婆子跺脚啐道:“呸,好好的一个小姐都叫你们给说坏了!真该撕了你们的嘴!”
屋子里燥热且昏沉的空气稍稍流动了些,江雪柔才也感到自己的腿坐得发麻——不如去看看端阳吧,她想,枯坐在这里,没的给自己找些烦恼。
正想着的时候,却忽然门帘一挑,跑进一个大丫鬟来,道:“薛少奶奶,老太太请您上前面去呢。”
江雪柔怔了怔,但立刻想到:许是薛少白已经说明了情况,老夫人震怒要管教儿子了。她便即暗喜:“老夫人必是不好在下人面前亲验师姐的伤势,所以叫我去做个见证。如此甚好,我且把师姐的伤势往重里说,叫慕容老夫人好好惩戒一下儿子!”
当下把活计放了,揣上个小小的手炉,扶了那丫鬟出房来。
到得前厅,但见慕容老夫人歪坐锦榻之上,身后侍立着四个大丫鬟,另有三个一般的丫鬟在边上替她捶腿——老夫人满面春风竟不像是要教训人的样子。江雪柔不禁心中纳闷。再一看两边,西边上首是慕容端文,下首是薛少白,而东面上首,竟赫然端坐着陈文庆,正朝她微微而笑哩!
江雪柔一惊,怔怔忘了见礼。还是慕容老夫人呵呵笑道:“一阵子不见,薛夫人怎么拘礼起来了?还不快坐下!咱们这就开晚饭了。”江雪柔这才红了脸,在丈夫身边坐下。
自有丫鬟殷勤送上茶来,又有婆子们搬上小几——江雪柔这才注意到原来每人面前都放了一只雕漆几,老夫人那张是葵花式的,薛氏夫妇是荷叶式的,而慕容端文同陈文庆面前是梅花式——二人之间还空了一位,不晓得该是伍婉云的位子还是慕容端阳的位子。江雪柔暗忖道:“这是怎么了?陈文庆如何成了座上宾?”她便趁丫鬟送上攒盒的当儿,悄悄问丈夫道:“这……这是怎么一回事?陈文庆怎么还在这里?你们……”
话未说完,薛少白已哈哈大笑起来,道:“雪柔,你问的什么话?陈公子不在这里,叫你来给谁做媒?”
“做媒?”江雪柔惊诧不已,“给谁做媒?”
这话出口,满屋人都笑了起来。慕容老夫人前仰后合得几乎从榻上摔下来,道:“哎哟哟,笑死我了——薛夫人你什么时候也说话这样有趣了?当然是给你端阳妹妹做媒了——就是这位长安少侠陈文庆,蒙他不嫌弃,愿娶你那不成才的妹妹哩。”
他?江雪柔若非亲耳听见,一定以为自己在做梦了——但即是如此,她还是不能相信,扭脸去看丈夫。薛少白冲她点头笑道:“正是这样——雪柔,咱们夫妻一同为端阳妹妹做了这个媒吧。妹妹有个好归宿,也不枉你们相交一场。”
江雪柔完全反应不过来了,直愣愣看着丈夫,希冀他在下一时刻承认,这是一个玩笑。
然而薛少白微笑着,没说话。只听陈文庆道:“看薛夫人的模样,似乎觉得在下配不上慕容小姐哩——”一壁说着,一壁自己笑了起来,也不忖度江雪柔心中真真觉得他是配不上慕容端阳的,自顾自觉得开了个很好的玩笑。
江雪柔心中厌恶得紧,轻轻哼了一声,但薛少白连连摆手,道:“陈少侠是误会了。江湖的青年才俊虽多,但是哪有一个能及得上陈少侠的?”
这话逢迎得叫江雪柔头皮都发麻。没的仔仔细细盯着丈夫的脸,想从中寻找一丝一毫讽刺的讯息——然而半点也没有。
陈文庆欠了欠身,拱手道:“薛公子过奖了——陈某哪里是什么才俊了?不过是能侥幸胜过慕容小姐一招半式而已。”
胜过慕容端阳一招半式……江雪柔仿佛面前灵光一闪——这就是陈文庆登堂入室的原因了:他是除了薛少白和已故的慕容老爷之外,可数的几个打败慕容端阳的男子。虽然说,他在碧海潮的言行叫人生厌,可若是每个女子命里都有一个魔星,难道慕容端阳的那一个就是他吗?
她这一“恍然大悟”,目光不觉直愣愣停留在陈文庆脸上,半晌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但已经迟了一些,只见陈文庆也看着自己笑哩!
江雪柔“腾”地红了脸,急急低下头去。
“早闻薛夫人同慕容小姐是闺中密友,”陈文庆彬彬有礼道,“薛夫人的眼光就是慕容小姐的眼光——陈某此次冒昧求婚,不知薛夫人到底有何意见?”
“我……我……”江雪柔尴尬地地用茶杯盖子磕着杯缘。
“咳,问她妇道人家做什么?”薛少白显然对妻子的表现很是不满,瞪了江雪柔一眼,眉头拧成川字,“总之这媒人是我们薛家来做的。薛某既然答应了,拙荆的意见自然和薛某一样了。”
陈文庆笑道:“话是如此,但是慕容小姐那方面,总还是要薛夫人出马去劝的。”
“还劝什么?”慕容端文在一边道,“陈少侠既然收服了妹妹,那就是妹妹的丈夫了。有没有人做媒,端阳都是要嫁给陈少侠的——端阳这死丫头,就是需要有个男人好好管教管教。”
“哪里哪里。”陈文庆道,“慕容小姐身手不凡。”
“她那身手抵什么用?”慕容端文道,“依我看来,女人家什么才学武功都是空的——厉害的,像当年的女魔头唐小怜,最后还不是不得好死?她那个什么冰雪神宫,装腔作势,仿佛很厉害,却都是乌合之众,她一死,就都逃散得没影了——其实女人最该练的一项功夫就是切菜的刀法,惟其练好了此项本领,方才可以拴住男人的心,这样一辈子才算是有了着落——呶,薛夫人不就是个好例子?”
他边说边呵呵笑了起来,陈文庆、薛少白也点头称赞有理,少不得跟着拊掌而笑。江雪柔心里却好像吃了个苍蝇似的不舒服,真想拍桌子,可是偏偏慕容老夫人居然也跟着笑道:“不错。我有媳妇,有女儿,却不及薛家有个江雪柔!”江雪柔便怔住了,抬起的手最终只是整了整衣袖。她开始讨厌自己。
“放你的狗屁!”门口蓦地响起炸雷般一声怒喝。众人一惊,接着就听一个小丫鬟“扑通”一声跌进门内,禀报道:“回老夫人,小姐醒了,请过来了。”
这完全是句废话,因为众人已经看见慕容端阳叉腰站在门口,身穿大红绫袄,裹青缎背心,歪系一条葱绿裙子,露出里面紫红色裤子,赤脚套左红右绿绣花鞋,打扮得活像戏台上的小丑,而面上的胭脂水粉更加红红白白,丑陋异常。
慕容老夫人的脸霎时涨成了紫色。而江雪柔心中却是一喜:看慕容端阳的神气,方才那一掌应该已无大碍了。
慕容端阳冲屋子里其余人翻了翻白眼,径直走到江雪柔面前,拉了她的手道:“雪柔姐姐,你看我的相亲礼服还不错吧?“
江雪柔听她虽然喊着自己,却其实是冲着慕容老夫人和慕容端文说话的,心中那种闷闷的感觉立时一扫而空,暗想道:“端阳被押回来,晓得逃不出去,故尔只能来相亲。然而她却穿成这样来示威,好不痛快!”当时就恨不得把慕容端文的荒谬言论完完整整同端阳说了,二人一同批驳。可是猛然抬头,见慕容老夫人和薛少白都严厉地瞪着自己,什么话都噎在了嗓子里。
慕容老夫人斥道:“畜生,你这是什么穿着?还不去向陈少侠问好?”
慕容端阳冷哼了一声,一摇三晃地走了过去,往陈文庆旁边的太师椅上一赖,脚翘在茶几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陈文庆的茶杯。“姓陈的……你不要以为你侥幸打赢了我就了不起,你算哪根葱?能配得上姑奶奶我么!”
陈文庆却不生气,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在下并非侥幸打赢了慕容小姐……虽然慕容小姐出身高贵非在下所能及,但是,就凭在下手中的这把断情剑,号令天下,还当真不值得慕容小姐垂青么?”
他此语一出,江雪柔不由得吃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