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楸帆作品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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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小初:
你好,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
你说得很对,我就是一个婆婆妈妈摇摆不定矫情敏感的娘娘腔,我不配得到你的同情,甚至,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你已经让我改变了许多,虽然,可能还不够多。那天,一看到大块头的脸色,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狠狠地瞪着我,额角抽动了几下,但马上又有种悻悻的不安罩在脸上。看来,他们已经收到我的信了,事情正在起变化,虽然还不知道会有多大的作用,但至少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小兔子再也不用夜里偷偷地哭了。
我又想起了第一次收信时的心情,难以置信,这封连邮票都没贴的信,居然静静地躺在我的床上,我都怀疑是哪个小子的恶作剧,现在那封信应该放了好些年头,信纸都泛黄发脆了。
你说想跟有缘分的人交笔友,于是我就信了。因为我实在需要一个人,跟我说话,谈心,不然我可能早就疯掉了,象楼上的大飞那样,从天台上,砰,摔成操场的一滩肉酱。
我还记得当我拿着厚厚的信去邮筒时,他们那种诧异的眼神,我想,这是为我自己写的,因为我根本没指望有回音。
一个月后,我拿到了,尽管它已经残缺不全,已经被开封而且可以想象得到,它经过了多少人的脏手,它成为我很长一段时间里被取笑被打骂的原因。可我拿到了。
你的回信。
我知道他们会截下你的信,所以我每天早早地等着邮递员,等着从他手里抢过来。他们有时会逼我们把信大声念出来,然后笑得很开心,我不怕,因为你的回信总是很短,而且说的话也让他们莫名其妙,可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是说给我一个人听的。
他们以为这样做已经很足够了,可我保证,他们会后悔的。一定会的。
这将是我的最后一封信,我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毕竟已经三年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封信,但希望你能有个灿烂美好的未来。
PS:其实我想说很久了,你说话的方式一直让我想起一个女孩,在我上学那时候,她总会时不时地出现,跟我聊天,陪我玩耍,她总穿着一身白,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白色呢。
祝一切安好。
谌着
1.
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的爸爸?……妈妈?红的、黄的、白的……,爸爸是红的,妈妈是红的,我也是红的!都是红的!红的!!我好怕!妈妈妈妈!我好怕啊!抱抱我妈妈!!呜哇哇哇
好温暖,好平静,一切的一切,都是乳白色的,象雾一样,朦朦胧胧……
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的爸爸?……妈妈?恩……记不得了……
她的手象柔软的阳光,我的眼睛闭着,却能看见七彩的光线在跳舞,好温暖……
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的爸爸……出差去了,我妈妈上班呢,他们都特别特别忙……老没时间陪我玩……
姐姐,你的白裙子真好看。
0.
这是一切的原点。
水流顺着我的脊柱流下,明亮的感觉之箭射在两旁。我被温暖的肉体包裹着,干燥的缝隙被润湿,冰冷的身体被弄热,它在奔涌,在发光。水象鳗鲡一样滑落我的身体……我听到了,虽然很远、很远、微弱而遥远,齐声合唱;车轮;狗;叫喊的人;教堂的钟声;齐声合唱。
我的意识模糊了,他们开始注入由Casimir效应产生的负能量,稳定虫洞泡沫,调协频率。对于我们来说,去那或去死,两者只能选其一。
现在我不能下沉;不能坠透这单薄的层面;现在在这脆弱的垫子上,我延展、悬吊着身体。现在我已经在地球上方。为了不再被撞击和损坏,我不再垂直。一切都很柔软,都在扭曲。……我能记起我在巨浪上航行的舰队,对于猛烈的碰撞并不在意。我独自航行于白色的悬崖。噢,可我在下沉,我在坠落!
似乎已经到达了预定的区域,可有些不对劲,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姿势,还有惊惶。
我沉落于睡眠的黑羽,它厚重的翅膀紧压着我的双眼。……我爬起,我逃离,我弹过树梢但现在我落入厅门的马车中,她坐着,轻点黄色的羽毛,眼睛仿佛玻璃弹珠。噢,为了从梦中醒来!
糟糕,我被同步了,虽然传说中跃迁的同步率高达1。3%,可在肉体和意识分离的时空里,没人喜欢中奖。
我被翻转。我被摔倒。我被延着这些长长的光线伸展,这些长长的波浪,无休止的轨道,人们不停追赶,追赶。当光线劈开碎片,在各处增添蓓蕾,摇开花朵,绿色显出纹脉,颤动,……一切变得柔软而不定型,象餐具的陶瓷流淌而刀叉的金属液化。
看来只能这样了,这意味着我在这个时空的〃分身〃丧失了自由行动的能力,而只能选择附着在〃此时此地〃的物体上。
此时波浪的冲击在闷响中轰然劈落,如同原木砸在岸上。
根据《跃迁指南手册》第七条,那最好是一个不超过18个月的婴儿。
…1.
我曾以为我会喜欢这项高尚的工作。结果我错了。
在失去意识前0。37秒,我终于成功地从一只枯叶蝶,跃入这具被叫做〃欢欢〃的躯体。运用简单植物神经控制鳞翅目的飞行实在消耗体力,何况在此之前,我还加快了一个苹果的糖份转换过程,让它达到足够的重量从枝头脱落,在摔个稀烂之前跃入一朵大波斯菊,使尽浑身解数散放三倍量的芳香烃,终于吸引到这小救世主的降临。
没错,我在一个苹果上着陆了。虽然听起来不怎么样,但实际上我感到万分庆幸。
有太多的人死在无机物上。比如落入一个标明〃可回收〃的垃圾箱。
缺乏物质与能量的开放交流,唯一的结果便是信息的热寂。
而那是我们赖以存在的方式。
我在充满玫瑰香气的摇篮车中昏然睡去,我知道我将面对的是什么,漫长的痛苦的成长,去适应这具效率低下的女性躯体以及20世纪末的肮脏生活。不过这样也好,我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接触我的目标,以及思考如何完成一份体面的毕业设计。
事实上,首次面对面的接触还得等到5年后,那是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后,空气中飘荡着不知名的花香,他独自坐在街心公园的转椅上,缓慢地转着,一圈又一圈,带起的气流象涟漪一般缓缓向四周散开。我咬着抹茶冰糕,在秋千上,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充满困扰与不安,常常快速地左右扫动,我知道,他已经与噩梦纠斗了许多个夜晚。
他突然伸出脚,鞋刷刷地在地上磨着,转椅慢了下来,最后正对着我,停住了。那双眼睛似乎穿透了我的白裙,冷冷地,象在研究猎物般,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个日后被称为〃信息之神〃的男孩,这年6岁。
…2。
什么是同步?
根据手册上的简明图解,宇宙就象一个无限大的气球,表面上不同的点代表不同的时空坐标,假如用一根空心的针,非常非常小心地,从这一面的A点刺进去,再由另一面的B点穿出来,这时让一只蚂蚁走过这根空心针,那它实际上进行了一次A→B的时空跳跃。问题在于,有些蚂蚁可以走在B点的表面上,而有些却被困在了B点的薄膜中。
同步是什么感觉?
打个比方,靠着雪橇或者滑板或者冰刀或者其他什么东西,你可以在雪地的表面上随心所欲,如鱼得水;可你摔了下来,陷入松软冰冷的雪堆里,你举步维艰,每向前迈一步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气;甚至,你被雪崩吞没包裹住,你象个废人,象块蠢不拉几的木头,只能随着重力的作用缓慢下滑,完全无能为力。
没错,我就是那只倒霉的蚂蚁,被困在了目的地的时空里。
利用率极低的食物和愚蠢至极的电视节目,还有所谓的亲情,是我每天必须面对的。更可怕的是,对于身体发育的疼痛以及由此带来的各种情绪紊乱,他们竟毫无办法。我象个疯子一样,在日复一日中忍受着健全的理智与野蛮的躯体之间的挣扎,我知道我在逃避什么,我害怕想起那个问题,可这不正是人类头脑的脆弱之处吗?你永远无法强迫自己忘记什么。
我还能回去吗?回到气球的另一面,回到A点。
只有等待。并着手我的实验。
我满心平和,将手放在他的脸上,看着阳光穿透我的指缝,在他紧闭的双眼间描绘出各种形状,随着我轻柔的话语,他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舒展。我知道在我的催眠下,他的梦魇正在潜入意识的深处,美丽的假象将浮出,敌意消失,我将得以进一步接近他,了解他,研究他。将一个经典化的人物进行重新设定,并观察其可能性,这是学科前沿的一个热点课题。何况我研究的对象是他,谌着,一个关系着过去与未来的人。尽管是以这种原始的方式进行。
〃姐姐,你的白裙子真好看。〃他睁开双眼,象个8岁小孩那样地咧嘴笑了。
我知道我没有改变什么,因为我现在还站在这里。扰动量大到足以威胁原有时空稳定性的行为,是无法执行的,而当我穿越虫洞回到出发点时,我所造成的一切改变,都会被另一个方向的力所抵消。这是经典理论告诉我们的,可这个理论真的无懈可击吗?就象牛顿之于相对论,爱因斯坦之于量子物理一样,我们是否疏忽了什么,在某种不同的尺度上?
可我还能回去吗?
…3。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适应了这具被视为早熟的女性身体,每天在镜子前,望着自己修长的躯干和苍白的脸庞,按照这个时代的审美标准,我也不禁沾沾自喜一把,尽管过分明显的性征在彼时代是畸形的标志。
家庭的殷实让我免除了许多额外的烦恼,在同龄人中,我无疑是极其出众的,不管在哪方面,包括我的孤僻。他们,这个时代的人,就象二维世界里的一个个圆,在他们眼中,我或许跟他们有着这样那样的交集,可却不明白,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三维的球体,在他们所处平面的投影。这是他们永远无法到达的。
所谓代沟,就是这么简单。
谌着也不例外。我们在同一个学校不同的年级,这是信息关联律作用的结果。不管上课还是下课,他总是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发着呆,不跟谁说话,也不搭理谁。根据极其有限的史料记载,他曾经这样描述过他的童年生活:
〃……尽管所有的人都把我当作正常的小孩看待,可我知道,我跟他们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