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 生命之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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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我要弹的曲子录下来,好吗?是朴哥哥教我的。”
宪云点点头,为他打开激光录音机。元元摇摇头:“姐姐,用那台1996电脑录吧,它有语言识别功能,能够自动记谱。”
“好吧。”宪云顺从了他的要求,元元高兴地笑了。
急骤的乐曲响彻了大厅,像是一斛玉珠倾倒在玉盘里。元元的手指在琴键上飞速跳动。令人眼花缭乱。他弹得异常快速,就像是用快速度播发的磁盘音乐,宪云甚至难以分辨乐曲的旋律,只能隐隐听出似曾相识。
元元神情兴奋,身体前后俯仰,全身心沉浸在音乐之中,孔宪云和妈妈略带惊讶地打量着他。忽然一阵急骤的枪声!1996电脑被打得千疮百孔。一个人杀气腾腾地冲进室内,用手枪指着元元。
是老博士!小元元面色苍白,仍然勇敢地直视着父亲。妈妈惊叫一声,扑到丈夫身边:
“昭仁,你疯了吗?快把手枪放下!”
孔宪云早已用身体掩住元元,痛苦地说:
“爸爸,你为什么这样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创造,又是你的儿子!要开枪,就先把我打死!”她把另一句话留在舌尖,“难道你害死了重哲还不满足?”
老博士痛苦地喘息着,白发苍苍的头颅微微颤动。忽然他一个踉跄,手枪掉到地上。元元第一个作出反应,他抢上前去扶住了爸爸快要倾倒的身体,哭喊道:
“爸爸!爸爸!”
妈妈赶紧把丈夫扶到沙发上,掏出他上衣口袋中的硝酸甘油。忙活一阵后,孔昭仁缓缓睁开眼睛,周围是三双焦灼的目光。他费力地微笑着,虚弱地说:
“我已经没事了,元元,你过来。”
元元双目灼热,看看姐姐和妈妈,勇敢地向父亲走过去。孔昭仁熟练地打开元元的胸膛,开始作某种检查。宪云紧张极了,她随时准备弹跳起来制止父亲。两个小时在死寂中不知不觉地过去,最后老人为他合上胸膛,以手扶额,长叹一声,脚步蹒跚地走向钢琴。
静默片刻后,一首流畅的乐曲在他指下琮琮流出。孔宪云很快辨出这就是电闪雷鸣之夜父亲弹的那首,不过,以45岁的成熟重新欣赏,她更能感到乐曲的力量。乐曲时而高亢明亮,时而萦回低诉,时而沉郁苍凉,它显现了黑暗的微光,混沌中的有序。它倾诉着对生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对成功的执著追求,对失败的坦然承受。乐曲神秘的内在魔力使人迷醉,使人震撼,它使每个人的心灵甚至每个细胞都激起了强烈的谐振。
两个小时后,乐曲悠悠停止。母亲喜极而涕,轻轻走过去,把丈夫的头颅揽在怀里,低声说:
“是你创作的?昭仁,即使你在遗传学上一事无成,仅仅这首乐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都会向你俯首称臣。请相信,这绝不是妻子的偏爱。”
老人疲倦地摇摇头,又蹒跚地走过来,仰坐在沙发上,这次弹奏似乎已耗尽了他的力量。喘息稍定后他温和地唤道:
“元元,云儿,你们过来。”
两人顺从地坐到他的膝旁。老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夜空,像一座花岗岩雕像。
“知道这是什么乐曲吗?”老人问女儿。
“是生命之歌。”
母亲惊异地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你怎么知道?连我都从未听他弹过。”
老人说:“我从未向任何人弹奏过,云儿只是偶然听到。
“对,这是生命之歌。科学界早就发现,所有生物的DNA结构序列实际是音乐的体现。顺便说一句,所有生命的DNA结构都是相似的,连相距甚远的病毒和人类,其DNA结构也有60%以上的共同点。可以说,所有生物是一脉相承的直系血亲。DNA的结构序列只须经过简单的代码互换,就可以变成一首流畅感人的乐曲,从实质上说,人类乃至所有生物对音乐的精神迷恋,不过是体内基因结构对音乐的物质谐振。早在二十世纪末,生物音乐家就根据已知的生物基因创造了不少原始的基因音乐,演出并大受欢迎。
“至于我的贡献,是在浩如烟海的人类DNA结构中提炼出了它的主旋律,也可以说是所有生命的主旋律。而且,从本质上讲,”他一字一句地强调,“这就是那道宇宙间最神秘最强大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咒语,即所有生物的生存欲望的遗传密码,刚才的乐曲是它的音乐表现形式。有了它,生物才能一代一代地奋斗下去,保存自身,延续后代。”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元元:“元元刚才弹的乐曲也大致相似,他的目的不是弹奏音乐,而是繁衍后代。简单地讲,如果这首乐曲结束,那台接受了生命之歌的1996电脑就会变成世界上第二个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或者说是第一个由机器人自我繁殖的后代。如果这台电脑再并入联网,机器人就会在顷刻之间繁殖到全世界,你们都上当了。”
他苦涩地说:“人类经过300万年的繁衍才占据了地球,机器人却能在几秒钟内完成这个过程。这场搏斗的力量太悬殊了,人类防不胜防。”
孔宪云豁然惊醒。在她同意用电脑为元元记谱时,她的确曾从小元元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狡黠,只是当时她未能醒悟到其中的蹊跷。她的心隐隐作疼,对元元开始有了畏惧感。他是以天真无邪作武器,利用了姐姐的宠爱,冷静机警地实现自己的目的。这会儿小元元面色苍白,勇敢地直视着父亲,并无丝毫内疚。
老博士问:“你弹的乐曲是朴哥哥教的?”
“是。”
沉默很久后,老人继续说下去:
“朴重哲确实成功了,他已破译了生命之歌。实际上,早在25年前我已取得了同样的成功。”他平静地说。
宪云不胜惊骇,和母亲交换着目光。她们一直认为老人是一个毕生的失败者,绝没料到他竟把这惊撼世界的成功独自埋在心底达25年,连妻儿也毫不知情。他一定有不可遏止的冲动要把它公诸于世,可是他却以顽强的意志力压抑着它,恐怕正是这种极度的矛盾才扭曲了他的性格。
老人说:“我很幸运,研究开始,我的直觉就选对了方向。顺便说一句,重哲是一个天才,难得的天才,他的非凡直觉也使他一开始就选准了方向,即:生物的生存本能,宇宙中最强大的咒语,是存在于遗传密码的次级序列中,是一种类似歌曲旋律的非确定概念,研究它要有全新的哲学目光。”
“纯粹是侥幸。”老人强调道,“即使我一开始就选对了方向,即使我在一次次的失败中始终坚信这个方向,但要在极为浩繁复杂的DNA迷宫中捕捉到这个旋律,也绝对不是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所能作到的。所以当我幸运地捕捉到它时,我简直不相信上帝对我如此钟爱。如果不是这次机遇,人类还可能在黑暗中摸索几百年。
“发现生命之歌后,我就产生了一种不可遏止的冲动,即把咒语输入到机器人脑中来验证它的魔力。再说一句,重哲的直觉又是非常正确的,他说过没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永远不可能发展出人的心智系统。换句话说,在我为小元元输入这条咒语后,世界上就诞生了一种新的智能生命,非生物生命,上帝借我之手完成了生命形态的一次伟大转换。”他的目光灼热,沉浸在对成功喜悦的追忆中。
宪云被这些呼啸而来的崭新的概念所震骇,痴痴地望着父亲。父亲目光中的火花熄灭了,他悲怆地说:
“元元的心智成长完全证实了我的成功,但我逐渐陷入深深的负罪感。小元元5岁时,我就把这条咒语冻结了,并加装了自毁装置。一旦因内在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复响,装置就会自动引爆。在这点上我未向警方透露真情,我不想让任何人了解生命之歌的情况。”他补充道,“实际上我常常责备自己,我应该把小元元彻底销毁,只是……”他悲伤地耸耸肩。
宪云和妈妈不约而同地说:“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不愿看到人类的毁灭。”他沉痛地说,“机器人的智力是人类难以比拟的,曾有不少科学家言之凿凿地论证,说机器人永远不可能具有人类的直觉和创造性思维,这全是自欺欺人的扯淡。人脑和电脑不过是思维运动的载体,不管是生物神经元还是集成电路,并无本质区别。只要电脑达到或超过人脑的复杂网络结构,它就自然具有了人类思维的所有优点,并肯定能超过人类。因为电脑智力的可延续性、可集中性、可输入性、思维的高速度,都是人类难以企及的——除非把人机器化。
“几百年来,机器人之所以心甘情愿地作人类的助手和仆从,只是因为它们没有生存欲望,以及由此派生的占有欲、统治欲等。但是,一旦机器人具有了这种欲望,只需极短时间,可能是几年,甚至几天,便肯定会成为地球的统治者。人类会落到可怜的从属地位,就像一群患痴呆症的老人,由机器人摆布。如果……那时人类的思维惯性还不能接受这种屈辱,也许就会爆发两种智能的一场大战,直到自尊心过强的人类精英死亡殆尽之后,机器人才会和人类残余建立一种新的共存关系。”
老人疲倦地闭上眼睛,他总算可以向第二个人倾诉内心世界。45年来他一直战战兢兢、独自看着人类在死亡的悬崖边缘蒙目狂欢,可他又实在不忍心毁掉元元,这个潜在的人类掘墓人。这种深重的负罪感使他的内心变得畸形。
他描绘的阴森图景使人不寒而栗。小元元愤怒地昂起头,抗议道:
“爸爸,我只是响应自然的召唤,我只是想繁衍机器人种族,我决不会伤害爸妈、姐姐和任何人,也决不允许我的后代这样作!”
老人久久未言,很久才悲怆地说:
“小元元,我相信你的善意。可是历史是不依人的愿望发展的,有时人们会不得不干他不愿干的事情。”
他抚摸着小元元和女儿的手臂,凝视着深邃的苍穹。
“所以我宁可把这秘密带到坟墓中去,也不愿作人类的掘墓人。我最近发现元元的心智开始复苏,而且进展神速,他体内的生命之歌已经复响。开始我并不相信是重哲独立发现了这个秘密,要想重复我的幸运,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怀疑重哲是在走捷径,他一定是用非凡的直觉猜到元元体内隐藏的秘密,企图把这秘密窃出来。因为这样只须破译我所设置的防护密码,而无须破译上帝的密码,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一直在提防着他。元元的自毁装置引爆后,我更相信是他在窃取过程中,使小元元的生命之歌复响,从而引爆了装置。
“但刚才听了元元的乐曲后,我发现尽管它与我输入的生命之歌很相似,在细节部分仍有所不同。我又对元元作了检查,看来是冤枉了重哲。他不是在窃取,而是输入密码,与原密码大致相似的新密码,自毁装置被新密码引爆,只是一种不幸的巧合。
“我绝对料不到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复了我的成功,这对我反倒是一种解脱。”他强调说,“既然如此,我再保守秘密就没什么必要了,即使我甚至重哲能保守秘密,但接踵而来的发现者们恐怕难以克制宣布宇宙之秘的欲望。这种发现欲是生存欲的一种体现,是难以遏止的本能,即使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