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微石-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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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伐丹从无意识的状态沉沉醒来,发现自己像一块牛肉一样,躺在平台上等着任人宰割,已是一小时前的事。在此期间,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有这番激动、狂热却毫无结果的对话,消磨这段令人难以忍受的时光。
一切并非毫无目的,这点他至少知道。让他们一筹莫展地躺在那里,甚至不屑派一名警卫看守,甚至确信不可能发生任何危险,就是要使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多么薄弱,这足以摧毁任何顽强的心灵。等到审讯人员终于来到,他就不会表现得怎么强硬,甚至会完全失去反抗的意志。
艾伐丹需要静静休息一下,因此他说:“我想这个地方有间谍波束监听,我们应该少讲
几句。”
“没有,”史瓦兹以冷淡的声调说,“没有任何人在监听。”
考古学家差点自然而然冒出一句:“你怎么知道?”但他始终没说出口。
因为那样的能力的确存在!拥有这种力量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个来自过去的人。这个人自称是地球人,而他一心求死!
仰着头的时候,他的目光只能扫到一小片屋顶。转过头去,可以看到谢克特瘦削的侧影;转到另一边,则是一面空洞的墙壁。如果他抬起头来,则能瞥见宝拉苍白困倦的表情。
偶尔,他心中会兴起一股炽烈的想法,想到他是帝国的一分子——帝国啊,众星在上,作为一名银河公民,现在他却遭到监禁,这简直是无法无天。地球人这样对待他,实在是穷凶极恶的罪行。
而这种想法也逐渐淡去。
他们或许应该把他放在宝拉旁边……不,还是这样的好,他现在的样子可不值得恭维。
“贝尔?”这个名字化为声波传到他耳中,在这个迫近死亡的漩涡中,艾伐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甜蜜。
“什么事,宝拉?”
“你认为他们会等很久吗?”
“也许不会,亲爱的……太可惜了。我们浪费了两个月,对不对?”
“是我的错,”她悄声道,“是我的错。不过,我们本来也许能把握最后几分钟。这实在是——没有必要了。”
艾伐丹无法回答,他心中的念头飞快转动,像是上了油的轮子一样停不下来。突然间,僵直的身子似乎感觉到底下的硬质塑料,那究竟是不是他的幻觉?麻痹的状态会持续多久?
一定要争取到史瓦兹的帮助。他试图紧守自己的思绪——明知道根本无效。
他说:“史瓦兹——”
史瓦兹同样无助地躺在平台上,而他更受到另一重意想不到的折磨,他同时感受到四个痛苦的心灵。
假如只有他一个人,他应该能束缚任何渴望,在无限平和中等待宁静的死亡,并将最后一点对生命的热爱压制下去。仅仅两天之前——还是三天?由于对生命尚有眷恋,他还仓皇地逃离那个农场。
可是,现在他做得到吗?谢克特对死亡充满无助、绝望的恐惧,就像被一幅裹尸布笼罩一样;而在艾伐丹刚强健壮的心灵中,充满了强烈的懊悔与反抗的意图;至于那位年轻女子心中,则充满深沉悲痛的失望。
他应该封闭起自己的心灵。他为何需要知道别人的痛苦?生命是他自己的生命,死亡也是他自己的死亡。
但那些情绪轻轻地、不停地敲击着他——从他的心灵隙缝间钻探进来。
然后,艾伐丹叫了一声:“史瓦兹。”史瓦兹便知道他们想要自己搭救。他为何要那么做?他为何要那么做?
“史瓦兹,”艾伐丹又以奉承的语气说,“你可以活着做个英雄,这里没什么值得你殉身的——不值得为外面那些人这么做。”
史瓦兹却回想起他的早年,将那些记忆拼命抓在摇摆不定的心灵中。这种过去与现实的奇异混合,终于令他感到义愤填膺。
不过他的口气还是很冷静、很克制:“没错,我可以活着做个英雄——以及一名叛徒。他们想要杀我,外面那些人。你管他们叫那些人,那只是你口中的称呼,他们在你心中另有名称,虽然我不清楚,也知道那是卑劣的字眼。而这并非因为他们本身的卑劣,只因为他们是地球人。”
“你胡说。”艾伐丹以激烈的口气抗议。
“我没有胡说,”他以同样激烈的口气答道,“在场每个人都知道这点。他们想杀掉我,没错,但那是由于他们以为我是你们这种人——可以一举判定一颗行星的生死,在它身上吐满轻蔑的唾沫,用令人无法忍受的优越感令它慢慢窒息。好啦,现在这些虫豸竟威胁到天神般的太上皇,你们准备自卫吧。我是他们的一分子,不要找我帮你的忙。”
“你的口气活脱是那些狂热派。”艾伐丹显得难以置信,“为什么呢?你受到过迫害吗?你的世界是一颗广阔而独立的行星,是你自己说的。虽然你是地球人,你的地球却是唯一的生命家园。你是我们的一员,老兄,是统治者的一员。为何要认同一个绝望的废墟?这里不是你记忆中的行星,跟这个病入膏肓的世界比起来,我的行星更像那个古老的地球。”
史瓦兹哈哈大笑:“我是统治者的一员,你这么说是吗?好啦,我们别深究这一点,这不值得多费唇舌。让我们来谈谈你吧,你是银河为我们送来的一个极佳样本。你有很大的度量,有一颗异常宽容的心,并为你能平等对待谢克特博士而沾沾自喜。可是在你内心深处——却未深到我看不清楚的地方——你其实无法接受他。你不喜欢他说话的方式,也不喜欢他的模样。事实上,你根本不喜欢他这个人,即使他甘愿背叛地球……对啦,最近你还亲吻了一个地球女子,现在回想起来,你认为那是个遗憾。你为此感到羞耻……” “众星在上,我没有……宝拉,”他拼命辩解,“别相信他,别听他乱讲。”
宝拉则以平静的口吻说:“你不要否认,也不必因此不高兴,贝尔。他看透了你童年残留的思想,要是他检视我的内心,也会看到相同的内容。假如他以同样的小人方式反观他自己的心灵,那他也会发现类似的想法。”
史瓦兹感到涨红了脸。
当宝拉直接对史瓦兹说话时,她的声调并未提高,语气也没有变得更激烈:“史瓦兹,如果你能感知他人的心灵,那就来检查我的吧。告诉我,我是不是意图叛变。再检查一下我父亲的心灵,你自己看一看,倘若他肯跟那些准备毁掉银河的疯子合作,是不是就能轻易避掉六十大限。他叛变又能得到什么好处?……然后你再检查一下,看看我们哪个人想危害地球,或是地球人。
“你说曾经瞥见玻契斯的心灵,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机会深入那些渣滓中。不过等他再来的时候,等到一切都太迟的时候,钻进去看一看,用力拨开他的心灵。你就会发现他是个疯子——然后,等死吧!”
史瓦兹沉默不语。
艾伐丹急忙插嘴道:“好吧,史瓦兹,来研究我的心灵,随便你怎样深入都可以。我生在天狼星区的拜隆星,在反地球主义的气氛中长大成人,因此在我的潜意识深处,无可避免存有一些缺陷和蠢念。可是你再看看我的心灵表层,然后告诉我,在我成年后,我有没有跟自己的偏执奋战过。不是跟别人,那要容易得多,而是跟我自己,并且不遗余力。
“史瓦兹,你不了解我们的历史!你不知道人类开拓银河的上万年期间中,那些战争和那些灾难。你也不知道,帝国建立之初那几个世纪,都只是专制和暴乱轮番更替的混乱状态。唯有过去两百年间,我们的帝国政府才真正具有代表性。在它的统治下,各个世界都能拥有文化自治权,得以自己当家作主,并在共治政体中有发言的机会。
“在人类过去的历史上,从未像今天这样免于战争与贫困;银河的体制从来没有如此和谐;未来的展望从来没有这么光明。你想要毁掉这一切,然后重新开始吗?凭什么呢?一个充满猜疑和仇恨的专制神权政体?
“地球的冤屈确有其事,只要这个银河存在,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可是他们的计划不是解决之道,你可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做吗?”
假如艾伐丹也拥有史瓦兹如今的异能,他就能感知史瓦兹内心的挣扎。然而,仅仅凭借直觉,他也知道现在应该暂停一下。
史瓦兹的确被打动了。让这么多世界灭亡,在可怕的疾病中溃烂销蚀……他究竟是不是地球人?只是一个地球人吗?年轻的时候,他从欧洲来到美洲,纵使如此,难道他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吗?假如后世的人类离开了满目疮痍的地球,移民到天外各个世界,难道他们就不再算地球人吗?整个银河难道不都属于他吗?他们难道不是全部——全部——都是他的后裔、他的同胞吗?
他以沉重的口吻说:“好吧,我站在你们这边。我该怎样帮助你们?”
“你能接触到多远的心灵?”艾伐丹热切地问道。他说得很急促,仿佛担心对方再度改变主意。
“我不知道,外面有些心灵,我猜想是警卫。我想我甚至能伸到街上去,可是伸得越远,它就变得越不敏锐。”
“自然如此。”艾伐丹说,“可是教长秘书呢?你能认得出他的心灵吗?”
“我不清楚。”史瓦兹喃喃答道。
静默了一会儿……这几分钟简直令人难以忍受。
然后史瓦兹说:“你们的心灵妨碍到我了。别看着我,想点什么别的。”
其他人试着这么做,再过了一会儿,史瓦兹又说:“不——我不能——我不能。”
艾伐丹突然激动地说:“我可以挪动一点了——银河啊,我的两只脚可以摆动……哦!”每个动作都伴随着剧烈的痛楚。
他说:“你对他人能造成多大伤害,史瓦兹?我的意思是,能比你刚才对付我还厉害吗?”
“我杀死过一个人。”
“真的吗?你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做到了。那是——那是——”史瓦兹试图将无法形容的事化成语言,无能为力的表情看来简直滑稽。
“好,你能同时对付几个人吗?”
“我从来没试过,可是我想不行,我就不能同时透视两个心灵。”
宝拉打岔道:“你不能让他杀掉教长秘书,贝尔,那样行不通。”
“为什么行不通?”
“那我们又怎么出去呢?即使我们找到教长秘书,立刻杀死他,外面还有好几百人等着我们。你没想到这点吗?”
史瓦兹却突然插嘴,以沙哑的声音说:“我找到他了。”
“谁?”另外三人同时发问,连谢克特也急切地望着他。
“教长秘书,我想那就是他的心灵接触。”
“千万别让他跑掉。”为了提出严厉警告,艾伐丹几乎打个滚。然后,他从平台上跌了下来,一条半麻痹的腿“砰”地一声撞到地板上。他想用那条腿慢慢撑起身躯,但几乎做不到。
宝拉大叫道:“你受伤了!”当她试图举起手肘时,竟发觉手臂关节开始松动。
“没有,没关系。把他吸干,史瓦兹,尽可能吸取所有的讯息。”
史瓦兹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