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微石-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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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也没法享受剩余的时光,所以我们决定一道上路。”
于是,所有乘客似乎同时开始计算自己剩下的日子。这牵涉到了将月数转换成日数的公式,有几对夫妻还因此起了争执。
一个穿着紧身衣裳,一脸毅然表情的矮小男子,以激昂的口吻说:“我刚好还剩下十二年三个月零四天。十二年三个月零四天,一天也不多,一天也不少。”
有人对这句话加了个合理的注脚:“要是你提早死了,自然另当别论。”
“胡说八道,”那人立刻回嘴,“我绝无意提早死去,我像是那种会提早死去的人吗?我还要活十二年三个月零四天,这里谁也没有胆量否认这一点。”他的样子看来的确非常激昂。
有个瘦削的年轻男子,本来叼着一根高级长型香烟,此时他把香烟拿在手中,以阴沉的口吻说:“能把日子算得那么清楚实在不错,有很多人却活过了自己的时限。”
“啊,的确如此。”另一人附和道,大家也都点了点头,一股新鲜的愤慨气氛突然出现。
“不过,”那年轻人一面吞云吐雾,一面以夸张的动作弹掉烟灰,“一个男人,或是女人,想要活过六十岁生日,直到下个议会日来临,我倒看不出有什么好反对的,尤其是他们如果有事要交代清楚。可是某些卑鄙无耻的寄生虫,竟然想要活到下个普查日,白白消耗下
一代的粮食……”对于这种事,他似乎有一肚子的牢骚。
艾伐丹轻声插嘴道:“不是每个人的年龄都登记在案吗?他们生日过后就不可能再活多久了,对不对?”
接下来是一片沉默,有些人则对这个愚蠢的理想主义言论嗤之以鼻。最后,终于有人再度开口,那人仿佛试图结束这个话题,以圆滑的外交辞令说:“反正,我想,活过六十大限也没什么意义。”
“如果你是农夫,当然没有意义。”另一个洪亮的声音回嘴道,“你在田里工作半个世纪后,要是不想结束这种生活,你就一定是疯了。可是,那些行政官员,还有生意人又如何呢?”
最后,那位老先生勇敢地提出自己的见解(这场讨论就是由他结婚四十周年纪念引起的),也许因为他的六十大限即将来临,已经没有什么顾虑,他才生出平常没有的勇气。
“这一点,”他说,“要看你认识些什么人。”他狡狯地眨了眨眼睛,显得若有所指。“我知道有个人,在八一 年普查后年满六十,却一直活到八二 年的普查才被抓到。他上路的时候已经六十九岁,六十九岁!想想看哪!”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有那么点钱,他的弟弟又是古人教团的成员。只要有这两个条件,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大家都表示颇有同感。
“我告诉你们,”抽烟的年轻人以激动的口气说“我有个伯父就多活了一年,只不过一年而已。他就是那种自私的家伙,不想到另一个世界去,懂了吧。他可真是关心我们这些家人啊……我当初却不知道,懂了吧,否则我就会告发他,相信我。因为一个人时候到了就该上路,唯有这样对下一代才算公平。反正,最后他还是被抓到了,然后我立刻倒霉,兄弟团契马上来找我和我哥哥,想知道我们为何不告发他。我说,我对这档子事毫不知情,我的家人也都被蒙在鼓里。我还说我们有十年没见过他了,我老头也支持我的说法。可是我们仍被罚款五百点,这就是没人照应你的结果。”
艾伐丹脸上烦乱的表情越来越明显。难道这些人都是疯子吗?竟然如此看待死亡,还对逃避死亡的亲友恨之入骨。他会不会在无意间,搭上一架运送精神病患到收容所(或去执行安乐死)的特别班机?或者说,地球人就是这个样子?
邻座那人对他仍没有好脸色,他的声音闯进艾伐丹的思绪:“嘿,老兄,‘那里’究竟是哪里?”
“什么?”
“我说,你是从哪里来的?你刚才说‘从那里来’,‘那里’是什么意思?嘿?”
艾伐丹发现,众人的视线现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每双眼睛都在瞬间冒出怀疑的目光。他们以为自己是古人教团的一员吗?他提出那样的问题,像是个卧底的人施展的诡计吗?
因此,他突然以坦白的态度,诚恳地回答对方的问题:“我不是从地球上什么地方来的,我是来自天狼星区拜隆星的贝尔·艾伐丹。阁下尊姓大名?”说完,他便伸出右手。
他这句话一出口,简直就像在机舱中丢下一颗微型核弹。
每张脸孔随即现出无声的恐惧,又迅速转变成气愤、痛恨、充满敌意的表情。坐在他旁边的人僵硬地站起来,挤到另一组座位去,原来坐在那里的两个人则挤成一团,以便帮他腾出空位。
众人的脸一一转开,大家都用肩膀或后背对着他。一时之间,艾伐丹感到怒火中烧。地球人竟然这样对待他!地球人哪!他对他们伸出友谊之手,他,一个天狼星区居民,屈尊降贵向他们示好,他们却悍然拒绝。
然后,他勉强放松紧绷的情绪。根深蒂固的偏见显然不是单向的,恨意能滋生恨意!
他觉得又有人坐到他身边,于是转过头去,以愤怒的口气说:“什么事?”
来的正是那个抽烟的年轻人,他一面开口,一面点燃另一根香烟。“嗨,”他说,“我叫可伦……别让那些蠢材把你气坏了。”
“没人惹我生气。”艾伐丹不耐烦地说。他对身旁这个人没什么好感,现在也没那种心情向一个地球人示好。
但是可伦不善于察言观色,他使劲吸了一大口烟,再将香烟伸出座椅扶手,把烟灰弹到走道上。
“乡下土包子!”他轻蔑地悄声道,“只不过是一群农民……他们欠缺银河观。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你可以跟我做朋友,我的人生哲学不一样。将心比心,人人都有生存的权利,我常这样说。我对外人毫无成见,只要他们对我友善,我就会对他们友善。有什么分别,他们身为外人不是自己的选择,就像我身为地球人一样无可奈何。你难道不认为我说得对吗?”他亲热地拍了拍艾伐丹的手腕。
艾伐丹点了点头,被那人拍了一下,令他有一种毛毛虫爬到身上的感觉。这个人由于错失机会,未能亲自将伯父送上死路,因而感到愤恨不已,跟这种人打交道绝不是愉快的事,这跟他的星籍可说毫无关系。 可伦上身靠向椅背,又说:“要去芝加吗?你刚才说你叫什么名字?阿巴丹?”
“艾伐丹。是的,我是要去芝加。”
“那是我的故乡,是地球上最好的该死城市。要待很久吗?”
“也许,我还没定好计划。”
“嗯……喂,我希望你不会怪我这么说,我一直在注意你的衬衣。介不介意我仔细看一看?天狼星区制品,啊?”
“是的,没错。”
“这是上好的质料,在地球上找不到这种货色……嘿,兄弟,你的行李箱里,应该还有像这样的衬衣吧?如果你想卖掉,我愿意跟你买,它穿起来可真潇洒。”
艾伐丹用力摇了摇头:“抱歉,可是我没带太多衣物,我还打算在地球上沿途添购些。”
“我付你五十点。”一阵沉默后,可伦带着一丝愤恨的语气,补充了一句,“那是个好价钱。”
“很好的价钱,”艾伐丹说,“可是,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没有多余的衬衣可卖。”
“好吧……”可伦耸了耸肩,“准备在地球待不少时日吧,是吗?”
“也许。”
“你是干哪行的?”
考古学家终于让心中的怒意浮出表面:“听我说,可伦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有点累了,想要小睡一会儿。你认为可以吗?”
可伦皱起眉头:“你怎么搞的?你们这些人不是认为对人应当文明吗?我只不过客客气气地问你一个问题,没有必要把我的耳朵咬掉。”
这段对话本来一直压低声音进行,现在突然变成近乎吼叫。许多充满敌意的面孔纷纷转向艾伐丹,他则紧紧抿起嘴唇。
这是他自找的,他愤愤地想道。若是他一开始就保持距离;若是他没想要夸耀自己的包容力,未曾将它强行加在不想要的人身上,他就不会惹上这种麻烦。
于是,他以平稳的口气说:“可伦先生,我没有要求你来陪我,也没有表现得不文明。我再说一遍,我有点累了,想要休息一下。我想,这句话没什么不对劲。”
“听我说,”年轻人站了起来,以粗暴的动作丢开香烟,再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对方,“你别把我当成一条狗,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你们这些可恶的外人,带着优雅的谈吐和局外人的眼光来到这里,就以为你们有权践踏在我们身上。我们没必要吃这一套,懂了吧。假如你不喜欢这里,你大可回老家去。你只要再啰唆几句,我就会好好修理你一顿。你以为我怕你不成?”
艾伐丹别过头去,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
可伦不再说什么,默默回到原先的座位。机舱四处又响起热烈的谈话声,艾伐丹却充耳不闻。他感到——而不是看到——有许多凌厉恶毒的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最后,那些目光终于渐渐消失,就像所有的事物一样。
剩下的那段旅程,他一直保持着孤独与沉默。
降落芝加机场的感觉真好。当他还在天空的时候,看到这个“地球上最好的该死城市”第一眼,艾伐丹就发出会心的微笑。他发现由于这个城市的出现,机舱内凝重而不友善的气氛顿时改善了许多。
他指挥着搬运工人卸下行李,转运到一辆双轮计程车上。在计程车中,至少他将是唯一的乘客。因此,只要注意别跟司机做不必要的交谈,他就几乎不可能惹上麻烦。
“国宾馆。”他把目的地告诉司机,他们便上路了。
就这样,艾伐丹首度来到芝加市。也就在这一天,约瑟夫·史瓦兹从核能研究所逃了出来。
可伦露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望着艾伐丹远去的背影。然后他掏出小笔记簿,一面抽着香烟,一面仔细研究其中的记载。虽然说了那个“伯父的故事”(过去他经常使用,而且成效卓著),但他并未从旅客身上打探出太多情报。其实,那老家伙的确说了些,他抱怨某人活过了自己的日子,并归咎于他跟古人教团有“关系”。光是这几句话,诋毁兄弟团契的罪名就能成立。可是,反正那老头的六十大限就在一个月后,把他的名字记下来也没用。
可是这个外人完全不同。他以愉悦的心情审视着这一条:“贝尔·艾伐丹,天狼星区拜隆星——对六十大限十分好奇——自己的事守口如瓶——十月十二日,芝加时间上午十一点,搭乘商用班机来到芝加——反地球倾向非常显著。”
这回,他也许有了真正重要的收获。揪出一些口没遮拦、胡乱发表叛逆言论的小角色,实在是一件无聊的工作。不过,像今天这种事则是最好的补偿。
半小时内,兄弟团契便会收到他的报告。想到这里,他便以悠闲的步伐走出机场。
这是谢克特博士第二十次翻阅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