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布雷德伯里中短篇科幻小说集-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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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狠狠地一巴掌
他们撞开前门,一把抓住屋里的女人,尽管她并没有跑,也根本不想逃跑。她只是站在那里,左右摇摆,眼睛死死地盯着空白的墙壁,好像她的头部已经挨了他们重重一击。她的舌头在嘴巴里打转,眼睛看上去好像在拼命回忆什么;终于想了起来,于是她的舌头又开始动了起来: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
“够了!”毕缇喝道。“它们在哪里?”
他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再问了她一遍。老妇人的眼睛终于聚焦在毕缇的脸上。“你们知道它们在哪里,否则你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她说。
斯通曼拿出电话警报卡,卡片背面记着电话投诉的内容:
有理由怀疑阁楼;榆树城11号。
E·B
“可能是布莱克太太,我的邻居,”看了署名的首字母之后,老妇人说道。
“行啦,伙计们,把它们找出来!”
他们随即带着一身发着霉味的阴郁,提起闪着银色寒光的短柄斧砸向房门——门其实根本没上锁——然后像一群闹哄哄的小男孩一样,嘴里呼啸着,争先恐后地涌了进去。“嗨!”正当蒙泰戈颤颤巍巍地爬上陡峭的楼梯间的时候,书本就如泉水一般哗哗地落到他的身上。真令人难以置信!一直以来,这就像吹灭一根蜡烛那样简单。警察最先到场,用胶布封住受害人的嘴,然后把他五花大绑,押上他们锃亮发光的甲克虫汽车;所以,等你到达现场的时候,只能看见一所空荡荡的房子。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你只是在伤害东西!而且,东西其实也不会受到伤害,因为它们无知无觉,也不会大声尖叫或低声啜泣,不像这个女人可能随时会开始尖叫或放声大哭起来,所以日后也没有什么会来折磨你的良心。你只不过是在清理。本质上而言,这只是清洁工的工作。让一切东西各归其位。赶紧喷出汽油!谁有火柴!
但是今晚,此时此刻,有人出了差错。这个女人毁了他们的惯例。队员们大声喧哗,高声谈笑,打趣开玩笑,只为了盖过她激烈而愤怒的指责。空荡的房间里回响着她的指责和控诉,他们冲进房间时吸入鼻孔的愧疚的微尘也因此纷纷震落。这种行为无公正正义可言。蒙泰戈感到非常恼火。最重要的是,她不该待在这里!
书本打在他的肩上、手臂上和他仰起的脸上。有一本书在他手里反着微光,温顺得如同一只白鸽,翅膀轻轻扇动。其中一页敞在摇曳而朦胧的光线中,仿佛一根洁白的羽毛,上面印着一行行精致美丽的文字。气氛忙乱而狂热,蒙泰戈抓住时机读了一行字;虽然仅是一瞬,这行字却像烧红的烙铁一般照耀了他的思想,在他的脑海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午后的阳光下,时间已经沉沉入睡。”他扔下书。紧接着,又有一本书落在他的肩上。
“蒙泰戈,到这儿来!”
蒙泰戈的手突然握起,好像一张突然闭紧的嘴,一把抓住了那本书,胸膛里鼓荡起几近疯狂的冲动。楼上的人把大堆杂志往下扔,扬起满天的灰尘。杂志落在地上,像一堆死去的鸟雀;老妇人站在楼下,如同一个站在尸堆中的小女孩。
蒙泰戈什么都没做。他的手自行完成了一切,他的手,用它自己的大脑,用每根颤抖着的手指所具有的意识和好奇心,把自己变成了小偷。他的手把书塞到胳膊下面,再紧紧地塞到汗涔涔的腋窝底下,然后迅速抽了出来,像魔术师一样技术精湛!看这里!什么都没有!快看!
他端详着那只苍白的手,浑身发颤。他像个眼睛老花的人一样把手举得很远,又像个盲人一样把它放到眼前。
“蒙泰戈!”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别站在那里,白痴!”
书本躺在地上,仿佛一大堆等着晒干的鱼。人们在书本中间跳来跳去、跌来绊去。书名点亮他们金色的眼睛,旋即熄灭,消失不见。
“煤油!”
他们从缚在肩头的标着451 的油罐里抽出冰冷的液体,让它浸透每一本书,把它洒到房间的角角落落。
接着,他们迅速跑下楼。蒙泰戈落在他们后面,摇摇晃晃地站在漫天的煤油味中。
“走吧,女人!”
老妇人跪在书本之中,抚摸着湿透了的皮面和纸板;她的手指划过烫金的书名,眼睛怨毒地盯着蒙泰戈。
“你们永远都拿不走我的书,”她说。
“你清楚法律,”毕缇说,“你的常识上哪儿去了?这些书没有一本不互相矛盾。这么多年,你都被锁在一座该死的巴比伦塔里面。摆脱它吧!书里面的那些人从来就没存在过。走吧!”
她摇了摇头。
“整栋房子就快烧起来了,”毕缇说。
消防队员们笨拙地走到门口。他们回头看看蒙泰戈,他还站在妇人身边。
“你们不会把她留在这里吧?”他提出抗议。
“她不会走的。”
“那就强行拉她出去!”
毕缇举起手,他的手心里握着点火装置。“我们到时间回消防站了。况且,这些狂热分子总想自杀;这种人已经见多了。”
蒙泰戈把手放在妇人的臂弯上。“你可以和我一起走。”
“不,”她说。“不管怎样,谢谢你。”
“我数到十,”毕缇说。“一。二。”
“走吧,”蒙泰戈说。
“你自己走吧,”妇人说道。
“三。四。”
“行了。”蒙泰戈伸手去拉她。
妇人平静地答道,“我想留在这里。”
“五。六。”
“你可以不用数了,”她说。她轻轻地摊开一只手,手心里只有一件细长的东西。
一根普通的厨房用火柴。
一看见它,消防队员们立即冲了出去,远远地逃离房子。毕缇队长保持着尊严,慢慢退出前门,上千场大火、夜间激奋人心的行动把他的脸烤成深红色,在黑暗中闪着光。上帝,蒙泰戈想,无一例外!警报总是在晚上拉响。从来都不是白天!难道是因为火焰在夜晚会比较好看?更加灿烂夺目,更加迷人?此时,门边上毕缇那张深红色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妇人握着火柴的手在不停地颤抖。煤油的气味层层包围着她。蒙泰戈感到那本藏着的书像颗跳动的心脏在他的胸口怦怦作响。
第五章 朝前伸出的手臂
“走吧,”老妇人说。蒙泰戈感觉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出大门,然后跟着毕缇,走下台阶,穿过草坪;草坪上淋漓地洒着煤油,仿佛毒蛇爬过后留下的痕迹。
老妇人站在门廊上,纹丝不动;她曾经站在那里静静地打量过他们,她的平静是对他们的一种谴责。
毕缇轻弹了一下手指,准备点燃煤油。
他已经晚了一步。蒙泰戈大吸了一口气。
妇人站在门廊上,轻蔑地望着他们,朝前伸出手臂,在扶栏上划燃火柴。
他们急忙逃离房屋,冲上街道。
回去消防站的路上,他们一言不发,谁都不看对方一眼。蒙泰戈和毕缇、布莱克一起坐在前面。他们甚至都没有抽烟斗。消防车转过弯,默默地一路向前;他们的眼睛望着巨型火蜥蜴的前方。
“里得雷主教,”终于,蒙泰戈开了口。
“什么?”毕缇问。
“她说,‘里得雷主教。’我们进门的时候,她说了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拿出勇气,’她说,‘里得雷主教。’接着还说了些别的。”
“拿出勇气,里得雷主教;靠着神的恩典,我们今天要在英国点起一支永不熄灭的蜡烛,”毕缇说道。斯通曼也和蒙泰戈一样,把目光投向队长,惊骇万分。
毕缇摩挲着下巴。“一个叫做拉蒂莫的人对另一个名叫尼古拉斯·里得雷的人说了这番话;1555年10月16日,当他们因为异端邪说在牛津活活烧死时说的。”
蒙泰戈和斯通曼的目光又投向街道,路面在引擎车轮下缓缓后退。
“我脑子全是这种零零星星的东西。”毕缇说道。“大多数消防队长都得这样。有时候,我自己都会大吃一惊。当心,斯通曼!”
斯通曼踩下刹车。
“该死!”毕缇骂道。“你刚刚开过我们转弯回消防站的那个路口。”
“是谁?”
“还能有谁?”蒙泰戈说。黑暗中,他背靠着关上的房门。
他的妻子最后说,“哎,开灯吧。”
“我不想开灯。”
“上床睡吧。”
他听见她不耐烦地转了个身;床单发出嘶嘶的响声。
“你喝醉了吗?”她问。
于是手开始行动起来。他感到,先是一只手,接着又是另一只手,解开了他的大衣,任它落到地板上。他脱下裤子,任它落进黑暗的深渊之中。他的双手已经被感染了,很快就会轮到他的手臂了。他可以感觉到毒液沿着他的手腕慢慢上升,进入他的手肘和肩膀,接着从一个肩胛跳到另一个,好像一粒火星跃过缺口。他的双手饥渴万分。接着,他的双眼也开始感到饥渴,仿佛必须看看什么,随便什么,一切东西。
他的妻子问道,“你在干什么?”
他尽量保持平衡,冰凉而潮湿的手指紧紧抓着那本书。
一分钟后,她又说:“喂,别站在地板中间。”
他弄出了一点响动。
“什么?”她问道。
他又弄出了一些轻响。接着,蹒跚地走向床,笨拙地把书塞到冷冰冰的枕头底下。他一头倒在床上,他的妻子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他躺在房间的另一边,离她很远,在一座被空空海洋隔开的冬季的孤岛上面。她跟他说话,仿佛说了好一阵;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全是零碎的词语,就像曾经在朋友家的育儿室里听到的那样——两岁的孩子正在咿呀学语,可爱而含混地吐着字。但是蒙泰戈一言不发;过了好一阵,当他发出的声响已经非常轻微的时候,他感到她在房间里走动;她走向他的床,站在他的身边,伸出手触摸他的脸颊。他知道,当她把手从他的脸上拿开的时候,上面一定被汗湿透了。
深夜,他转头看向米尔德里德。她醒着。空气里跳动着一丝轻柔的旋律,她的耳朵里又塞着耳塞,她在聆听遥远的人们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眼睛张得很大,凝视着头顶上方天花板里深沉的黑暗。
以前不是有一则笑话吗?说某人的妻子总喜欢煲电话粥,于是绝望的丈夫终于跑到离家最近的商店,在那里给他妻子打了个电话,问她晚饭吃什么。呵,那他何不买下一个声讯广播台,深夜就跟他妻子说话,对她轻声低语、大喊大嚷、放声吼叫?但是,他又会低语些什么?叫嚷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
突然之间,她变得如此陌生,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认识她。他好像是在别人的房子里,自己就像人们嘴里另一个笑话的主人公:深更半夜鹊悯笞砘丶遥砹朔棵牛砹朔考洌鸵桓瞿吧怂谝黄穑淮笤缙鹄慈ド习啵┤怂济环⑾帧?
“米莉?……”
“什么?”
“我并不想吓着你。我想知道的是……”
“嗯?”
“我们什么时候见的面?在哪里?”
“哪一次见面啊?”她问。
“我是说——最早的那次。”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蹙起了眉头。
他说得更加清楚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