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榜眼 作者:童茵-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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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大哥说笑了,真到江枯海竭,那我也没能在这儿了。」
「我的确是在说笑。」元照哼笑两声,再也不多瞧,即转身离去。
张青凤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望向他甩袖离开的门边,似乎想象得出,现下那张俊脸会是何种神情?心底不由得一乐,明明是恼他气他,偏扯唇扬笑,说起话来,句句别有深意。
有趣。
看来在这儿的日子,他不会闲得发慌了。
几日下来,倒还相安无事,只不过他怪癖忒多,不到日上三竿,绝对见不著人影,往往元照自早朝回来,细问去处,所得的回复总是在房里和枕被和一块儿。
说他贪懒,却又不然,几乎日日往翰林院跑,虽说翰林是个闲差事,几日没进院,也没人会说话,可他在这方面,却异常勤快。
有日,元照捱不住好奇,本想一探究竟,岂知才一进门,便见他正与肃亲王于廊下相谈甚欢。
走近一听,全是些俸承之语,惹得王爷呵笑连连,还直拍著他的肩道,若非膝下无女,这东床快婿,他是当定了。
那厢谈的欢喜,杵在后方的元照当下是听得冷汗直流,一颗心差点跳了出来,心底又急又气;急的是,怕日后这样的选婿之事,会越来越多,到时出个岔子,甭说张青凤人头不保,就是他也一同遭央。
所以,他能不急吗?他是急得发慌,急得想个布袋直接把人往头上一套绑了就跑!
若要说上气,他气的又是什么,连他自个儿也难辨分明。
也罢!「他」要做谁家的女婿,是他自个儿的事,他如果来插上手、多讲一句话,要让人知道了,岂不是等于他在吃这没来由的干醋不成?
反正,「他」是一辈子做不成贵官大佬的女婿──也没能!罢袖一挥,元照大步地在厅堂中央兜圈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两腿发酸、口干舌燥,才想坐下喝口水,略一瞥眼,便见一抹白色人影摇摇晃晃地走来。
那知人一进门,一股浓重的酒臭味袭入鼻间,元照不禁掐鼻,就连向来惯有的笑容也僵凝在脸上。
现下不过申刻,日头尚未偏西,张青凤身著皂青色官袍,脚步不稳地走至堂中,手上还拎著两个小酒坛子,一个不慎,或许该说人已醉得头昏眼花,搞不清东西南北,抬脚一跨,未落地时正巧绊到一旁的太师椅。
整个人重心不稳,他只觉满脑虚晃,眼前一闪,本以为会跌个倒栽葱,身子板免不了要疼上好一阵子。
正胡想间,突闻闷声一声,张青凤只觉有个强而有力的东西拦住他的身子,挺温热的,似乎不是冰冰冷冷又硬又实的青石板地。
他微睁开眼,自紧闭的双眸眯出一条小缝来,往旁东瞧西看的,往上一瞄,印入眼帘的是一张还算和颜悦色的面孔。
只是……为何唇角像是咬著牙根似地颤抖著,就连额上似乎还浮出一两条青筋来,脸上虽在笑,可他怎么感到一股恶寒凉透背脊。
「元大哥,多谢你了!莫不是你及时接住我,我真就成颗黑葱了。」
「黑葱?」
「这人跌个倒栽葱,少不得黑一片、紫一片,不就是颗黑葱了吗?」张青凤完全不知祸之将至,倒还有心情说笑。
浑话一堆!露出颇不以为意的神色,元照拿鼻凑近闻嗅,有些嫌恶地问:「你吃酒了?」
「是呀,今儿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说过几日便是陶修撰的大喜,大伙儿一人出些银子,挑间酒楼喝个大醉,算是先祝贺他自此平步青云,聊著聊著,一时高兴也就多贪几杯了。」
张青凤口中所言的陶修撰即是新科状元陶安,也是金马玉堂一般的美男子,可不同的是他为俊,倒还有几许阳刚之气,而张青凤的脸蛋、轮廓,皆过分阴柔,若非他一头二光顶,略微低沉的嗓音,大伙儿也只当他男生女相,仿似女子罢了。
一个女孩儿醉成这样,成何体统?但这样的话,他绝对不会拿来开口教训,吃酒可以,别替他添乱就好。
是以,元照对此不再多说什么,只把怀中虚软无力的身子安置在太师椅上,将其头手摆好,看似粗鲁,实则处处小心处处注意。
「元大哥……」张青凤半睁著眼,溢出一声有气无力的低唤。
「嗯?」
「能否麻烦你替我倒杯水来,我是一步也走不得了。」
元照一语不发,倒真依言亲自倒上一杯水,朝他缓缓走近,就在张青凤勉强扯笑欲抬手接过之际,元照却把手一反,直接把水往他泼去,洒得人满头满脸。
「如何?这会儿你可走得了罢?」看他由醉猫变成落水鸡,元照笑得连双眉都成了弯月。
这一下,当真神清醒脑。张青凤拿袖随意抹了抹脸,扬唇笑道:「酒是醒了,可这脚仍管不动,怕还是得劳个人来抬我进房了。」
眉头微紧,他回道:「春喜不在。」顿了下,想想此话接得不甚妥当,于是立马又补充道:「丫鬟们都出府采买东西去了。」
张青凤不解其意,眨著慵懒的眼儿道:「没丫头,随便一个小子也行。」何况几个小丫头哪扛得动醉酒的大男人?笑纹明露,他轻言:「元大哥,劳烦了。」
默声半晌,然眉头又是拧得更紧了。
「大伙全干活去了。」瞧他如死鱼般自管瘫在那儿,也不好看。元照心底无奈,只得说:「你要进房,由我扶你便是。」
「唉呀……这怎么好劳烦元大哥亲身来扶,小弟愧不敢当、不敢当啊!」话虽如此,张青凤仍自动搭上元照的肩,将全身的气力全移到一旁去,任由他半拖半拉的搀进房。
折腾好半天功夫,到得房内,才一沾床,人就昏沉沈地睡去,看样子实是累极了。
活该!
心里暗骂一句,元照坐在床沿,像是要确认什么似地冷眼瞅著他秀丽的侧面,只一瞧,便再也离不开目光。
细白似玉的脸蛋映出淡淡的红晕,兴许是酒气的缘故,两颊艳红如霞。他宛似失了魂地目不转睛地盯著,像是看呆、看傻了,人浑怔怔的,仿佛三魂去了七魄。
依这样柔和的五官、脸廓加上双耳上的小洞,眼见为实,这一点应当毫无疑问,可……他已二十有五,当然不是没有搂过女人的身子,照理,姑娘家的身子该是细软温香,方才的一场意外之举,怀里的触感却是硬板精瘦,那该是纤纤的柳腰,却有如男子般粗硬。
是裹布吗?──不,就算裹再多的布条,仅稍一触,要不露馅也难。
环室逐暗,周身已快视见不清,元照这才恍恍地回过神来,摸黑燃烛,亮了四周,反是一片寂静无声。
抿嘴沉思,他依旧理不出丁点儿头绪来,平日行事作为,素来相信自己的眼光,也从未出过任何裨漏。
可这一回,似乎有些不同……
到得第三年初,冬雪溶尽,刺骨冷风已转春阳朝日。
再过两日,便是三年一回的翰詹大考,所有的翰林学士们,凡是官阶于三品之下,皆须应试。
此关系著是否升官留馆的机会,若是考得不好或者太差,不是降调就是革职,过往十年寒所得的功名成就,即毁于一旦,得重头来过了。
于是,翰林们对翰詹大考无不愁喜交加,却又惊又怕,虽然得以超擢高升,就此一步登天,荣名并重;可这样的机会、这样的人才能有多少?大多仅是一级级按部就班、赏给文玩等物,抑或是无荣无辱、不升也不降。
在翰林院一片读书苦念的气氛下,唯有张青凤像个没事人般悠闲地在廊下择了一处清静地闲坐,模样十分悠游自在。
他翻开带在身上的书册,只见文墨如漆,字如豆大,藉由大胆的直书,以俗人俗眼描绘出市井小民的千奇百态,著实有趣稀罕,只消一眼,便再也不得旁视。
正看得入神之际,一道颀长身影自内院的另一处缓缓走来,不动声响地靠在他的身旁,吹旺手里的纸煤,往书册照去,轻笑道:「张编修好兴致,看来明日的翰詹大考,张编修定有十足的把握了。」
抬眼看去,来人是尉迟复,为一甲头名进士出身,至癸卯年授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却因弊案之牵连改为东阁大学士,但不因此削减在朝中的势力。
张青凤很快地把关于他所能知道的大小事想了一遍,立马起身拱拜,扬唇一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强求不来,既不得强求又何需苦苦汲取?不如顺其自然。是罢?尉迟大人。」
一看清抬起的容颜,尉迟复闪过一抹惊艳的神色,随即摆出一副无事的模样放下煤灯,耸了耸眉尖,款款笑道:
「非也。人往高处爬,亦为人之常情,要是没能留馆,这不易求取的功名可就白白飞走了,如何舍得?」随即把目光投到他的脸上去,装似不经意地笑问:「对了,明日大考是在西苑举行,你找好下处没有?」
「不妨,明日早些动身便好。」
「何苦如此奔忙?凡事得先惦量一番。大部分的翰林都已寻好下处,到西苑也需一顿功夫,我那儿离此较近,要不你把东西收拾整顿一下,在我府里住上一晚,明日由我带你入苑,不也方便。」
「多谢尉迟大人。」张青凤作揖道谢。
「谢什么?像你这等的人材哪里找去,保荐取士,也是为了朝廷。你要愿意,就是长久住下,亦随你意。」眉弯如月,尉迟复抚唇道:「你就安心住下罢!赶紧收收,咱们即刻就走。」
「只……」他微微一笑:「大人一片盛意,下官心领了。」
「怎么?你这是不愿了?」笑容即敛,尉迟复厉声问道。
「大人满心盛情,下官从没有不愿的话,只匆匆忙忙的,所有的细软家当全在他处,一时半刻也收拾不来,下官写文章有个怪癖,偏用家里带上的笔砚,方能行文流水,下笔有如神助,否则等同庸俗愚才。」
听得此话,尉迟复面色转霁地点点头,以和煦的口吻道:「哎,这有什么难的,你开张单子,到时我打发几个小子过去替你收拾停当,也就完了。」
「哎呀!大人之言,可谓高见啊!这样的办法,我怎么就想不来呢?」张青凤使力往自个儿的头敲上两、三下,脸上显出懊恼,「我这脑袋,真笨哟!」
「小心,别伤了自个儿。」尉迟复一把钳住他的手腕,顺势将人往自个儿带近,哑著嗓道:「人说张编修面容清美,身怀幽香,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三年前,听闻满朝文武来了个如精雕细琢、天仙也似的玉人儿,起初他总留著怀疑,能比他府里收著的几位名满京师的花旦戏子胜上多少?
眨眼一过,三年后,眼前的容貌确是清丽得惊人,比照瞧来,花旦戏子是完全娘儿们似地冶艳入骨,举手投足声容笑貌皆如女子,而他虽似女貌,可眉宇间却是英气逼人,女人的媚、男子的刚在他身上,揉合起来竟是出奇的相合,更造就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风范,要说清,实在难以言喻,可惜碍著剃发留辫的规矩,若然披著一头青丝,该有多好看?
张青凤悄悄向前迈出两步,将彼此拉开些许距离,被他所碰之处起了一身的疙瘩,心中早已骂上千万遍,却仍笑笑地装傻卖呆地说:「尉迟大人谬赞了,论上清美,满朝文武,不独下官一人。」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张嘴,真刁哪!」尉迟复先是轻笑两声,随即沉下脸,面露不悦地道:「我说什么,你总有话回,我想你是不愿离开元照罢!」
「元大人待下官极好,下官确实没有离开的理由。」他索性老老实实地说了。
「好?这一个好字,可有许多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