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幻夜-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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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
天色正是快近中午,初冬淡薄的日光被窗棂雕花分隔成奇巧的花纹,将水精阁的青砖地板映照出一种玉质的光泽,跟小几上一对瓷瓶温润的凝光起着奇妙的呼应。
李琅琊斜支着颐端详了端详,伸手屈指在瓶身上轻轻一弹——“叮”的一声清响,带着晶莹剔透的质感。胎质虽好,瓶身造型倒是平平常常,一尺来高,底盘略小,往上慢慢扩大,圆滑的线条好似美人双肩,到瓶口又往回细细一收。是最家常的插花瓶样式。
——不过一般的对瓶,釉下彩画无非是成双作对的荷花金鱼、喜鹊梅花之类,这一对倒是别出心裁。一只是粉白的底色,上头疏疏朗朗勾画着几枝临水桂花,将开未开的金色花蕾之中掩映着一只小小黄莺,纤细的脚爪扣着枝子,尾羽高高翘着,似乎正在眷怜着自己的水中倒影。另一只却是苍青的底色,瓶身下部不规则的大片留白,依稀是寒江残雪的风韵,铁画银钩的松树虬枝上,一只通身皓白的雪雕正傲然回首仰望——大写意的背景配着神态逼真的工笔翎鸟,那釉色又是洁润明亮,连鸟儿翎毛的纹理也细腻入微。
——“釉彩瓷质什么的我倒不太通,只是这一对的花样稀罕得很,一个是观鸟,一个是猛禽,倒不怕打起来吗?”
安碧城呵着手从后堂回来,正迎上李琅琊的赏鉴结论,忍不住笑了出来:“虽不中,亦不远矣——知道刘掌柜为什么会松口吗?天机就在这里~”
刘掌柜方才那惊慌又哀怨的眼神活跳出来,李琅琊轻轻一击掌——“幽灵军马”?你刚才好像拿这个吓他来着?”
细细的手指从白釉绿彩碟里拈起一个蜜酿梅子呷着,安碧城甜滋滋地眯着眼:“这次可不是我编出来的,这对瓶子在西市的古玩行里也算出名了,本来因为釉色好,花样好,价钱抬得也高,可不知怎么悄悄传出风声,这一对儿放在哪里,哪里就有千军万马冲杀的声音彻夜不息——谁愿意家里放着兵戈之灾的不祥之物?所以周转了好几家店,价钱跌了又跌,刘掌柜又急着脱手,又跟我斗心眼儿——哪里就瞒得过我?”
“……………刘掌柜固然是完败,可你自己都说是‘不祥之物’了,还美滋滋地买下来?”
“——‘像狐狸一样灵活,像老鹰一样攫取’可是我们粟特人的古训,被区区传说吓倒,会被商人之神耻笑的!”
闪耀着金光的警句从天而降,幽幽的神秘气氛一触即溃。李琅琊无言地将手笼进了白狐裘的大袖里,露出了“就算真有幽灵也会被你的执念打败”的感慨眼神。
(二)
所谓冬夜的赏心乐事,最好不过三五知己,烹茶闲话,看红泥小火炉上升起柔静的暖烟吧?再不然,拥着貂裘西窗读诗,听积雪从竹叶上落下的簌簌语声,才不辜负良宵……
——可为什么此刻的我,会在已近三更的时分,呆坐在洞开的长窗下喝着冷风呢?
——李琅琊擦了擦静静流下的鼻涕,迷迷糊糊往四周看了看。铜薰笼里,红炭亮着微光,屋子里没点灯火却并不黑暗,满地青白的月光像碾碎的玉。不过比月光更明亮的是那个人的眼神——安碧城目光炯炯地倚坐在靠垫中,丁香色锦袍的银线绣花闪着微光。那绿色眼睛注目的方向,是圆窗之下,地几之上的一对瓷瓶。
逆着月光,细腻的翎鸟花纹看不真切,圆肩细颈的黑色剪影带着和阳光下截然不同的强烈存在感。可能是因为,今晚的月光太好了一点吧——满月冰玉般的容颜之外,带着薄薄幻彩的光晕清晰可见,白银泉水似的光泽镀了一室的冷霜,将对瓶秀颀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抽去了色彩的描线图画。
安碧城无声地笑了一笑:“说好了一起守夜,来破解古瓶秘密的,居然从刚才起就给我倒头大睡——这点恒心都没有,还想成为长安怪谈收集第一人吗?”
“……不要随便给人起奇怪的称号啦……不如说你的存在就是活生生的怪谈吧?现在我可是在水精阁看到什么都不会吃惊了……”李琅琊强打起精神逞着口舌之快。
——“真的吗?”安碧城的声音,忽然混合了惊骇与隐隐的喜悦。注意到他目光的游移,李琅琊也转头向圆窗的方向看去——
水光,那么逼真的漂游不定的水波幻影,大概是七夕的银河错乱了时令吧,竟然在这轻寒的冬夜里倒卷而下,将幽暗的斗室变成了澄澈通明的水晶宝匣!
“……这月光,好凶猛……”李琅琊喃喃说出了声——难道是什么天象奇观吗?就在自己打了个盹的工夫,月光为什么会好到这样不像话的程度?那倾泻而入的雪白光华,并没有寻常赏月时引人倾心的娴雅姿容,而是如潮汐一般涌动奔腾,充满隐秘的喧嚣,仿佛有一个奇异而不祥的秘密,正从这冰冷又火热的白月光中生长出来……
——是的,是有些东西在生长!李琅琊猛地注意到,变幻的月光之海中,随着波浪飘摇的暗色,并不是水中之鱼的虚像,而是某种真正存在并移动的形体!
“影子……”安碧城的低语将他的目光引向了地下。瓷瓶的实体还好端端摆在浑圆的雕花窗棂下,而它们被月光投射在地上的对称影子,已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痕迹。那原该是瓶影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树”清晰的黑色剪影,仿佛被月色浇灌,从虚空中生长,它正以奇异的姿态曼延和伸展着。
以粗壮的主干为支点,挺秀的枝条尽力向四面八方伸出手臂,银刀一样锐利的月光把地板与四壁染成了巨大的白纸,水墨般的树影渐渐铺满了纸面,那生长得越发蓬勃的枝叶正沿着墙璧往上攀援。带动着整个房间有种旋转起来的错觉。
被这凭空出现的月海树影夺去了心神,李琅琊瞪大了眼睛,跟随着树枝的长势移动着眼神。几乎能听到初生叶片在空气中伸展开的簌簌微响,如云如荼的树冠渐渐成形,流星般的微光在枝桠间闪烁流转,星砂慢慢凝成了半开花朵的轮廓。那是看不见颜色与形体的花,却有月中天女一般的翩跹姿态,在幻境中绽放出不可久停的光芒。
……是被这梦幻空花蛊惑了吧?月光的波浪中仿佛有某种熟悉的节奏,是彼方的呼唤,抑或来自梦境最深处的邀请?李琅琊的一半神智在大声警告——“又要发生怪事了!!”另一半神智却如饮醇酒,不知不觉地做出了一个采撷的手势,向着繁花的幻影伸出手去……
——就在他的手指进入光与影分界的一瞬间,那杂花生树的剪影,好像被看不见的画笔重重加了墨色,更快,也更深地晕染开来,包缠住了他的指尖、手臂,迅速地向整个视野侵占过来!
李琅琊一个怔仲间,已经失去了反应的机会,他只来得及回头望向安碧城的方向——那绿眼睛的少年正一脸焦急地向自己奔来,似乎是想把他从妖异的阴影中拉出来。转瞬间沉重的黑影已经涌到了眼前,耳畔也像被水流漫过,只能听到一片金声玉振的琳琅清响,李琅琊最后看到的影像,是安碧城正在大声喊着什么——可是听不清啊……他在说什么呢……
(三)
——是微风吹过凤尾森森的青碧竹林吧?否则不会有这样浩淼又高远的声音。但竹叶之间的摩擦碰撞,又怎么会发出这样清脆的节奏?像雕琢最细巧的玉片与金箔彼此敲击应和,奏着叫不出名字又细腻明亮的乐曲……
李琅琊猛地睁开了眼睛——被黑暗席卷时一直响在耳边的声音,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清晰地敲打着感官要他快点清醒。而张开眼帘的瞬间,金橘色的柔光如同美梦般当头洒落,他本能地抬手一遮眼睛——
眼神透过指缝聚起了焦点,暗色的阴霾消失了最后一点踪影,抬头视线所及的地方,都盘踞着一棵巨大植物的眷属——虬劲而骨清神秀的枝条,披离繁茂的翠叶,还有像织绣纹样一般点缀在叶间的花朵。品红色的弯曲花瓣像一朵朵小小的睡莲,但端整的花形又有着重瓣山茶的清贵浓艳,而它们偶尔从枝头飘落的姿容,哀愁缱倦得像一句句染了胭脂的叹息。
李琅琊伸手接住了一朵落花,无处不在的金色光斑,给花瓣的尖端染上了纤巧的镶边。“真是好看……”李琅琊轻轻嘟哝了一声,再望望浓密如华盖的树冠,金粉一样灿烂而澄明的暖光,正从每一个小巧的叶间空隙穿透而下,细细的光柱像缕缕金线,将无边广大的树冠与地面联接在一起。
——“大话不能说满啊……”李琅琊醒悟到自己正半张着嘴抬头傻看,连忙甩了甩头修正表情。好像就在片刻之前吧,还向安碧城夸夸其谈“在水精阁看到什么都不会吃惊了”,被他看到一定会好好嘲笑自己的呆相吧?
……“现在我是落难啊!为什么还会先担心被他嘲笑啊?都是他害的好不好?!”李琅琊几乎大声喊出反问自己的话,无力地垮下了肩膀。
既然要追究罪魁祸首,那么就认真回溯一下过程——冬夜、圆窗、结着薄冰的月色,瓷瓶的倒影忽然幻化成花树剪影——树?李琅琊猛抬起头来——眼前这不属于世间任何纲目的艳丽花树,可不就是那月中倒影的实像?手中像流动着细细火焰的红花,可不就是那枝头彗星般的结晶?
“……冷静……现在是我来到了树的世界,还是树长到了我的世界?这回的故事有点像庄周梦蝶诶,不管怎么说先看是不是梦吧……”李琅琊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向粗壮的树干伸出手去,想试试这一次碰触会不会带来再次的奇遇。
——“不要碰尊贵的神树!就算你是空桑的探子,这样的行为也太过狂妄了吧!?”
清越的声音就在一瞬间响起,李琅琊迄今为止的人生经验里,还从不曾被人以这样矜持而隐含怒意的语调喝止过。他霍然回头——正对上那少年凛然而优美的双瞳。
那是和李琅琊一样深黑如午夜的瞳色和发色,却有着比他更苍白安静的肤色,秀美的五官像细细描在白瓷上的粉彩。寻常男子穿来会略显轻艳的湘黄绢衣,却与他搭配得异常合衬。
一半心思被他的气势和容光所震动,一半心思却为那只言片语猛地亮起一瞬的火苗,李琅琊脱口问了出来:“——空桑?你说的是哪个空桑?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黄衣少年被问得一怔,薄怒和疑惑的神色同时浮上了端秀的脸。他微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李琅琊。深黑潭水般的目光漾起了不确定的表情:“……你……不是这里的人?”
金杏色的夕阳滟滟流转,给树下面面相觑的两个人镀上了一层暖色。李琅琊拼命控制住失礼的冲动,才没有当场脱掉厚重的狐裘,只好抹了把汗,向那风神俊雅的少年解释着:“……你看,我在水精阁里好好坐着,月光里就凭空长出一棵树的影子……就是这棵树啦!我伸手一碰,睁开眼就在这里了……这位小公子,现在能告诉我这是哪里吗?”
少年抬起手指按了按轻皱的眉心,淡淡的的笑意在唇边一闪而没:“——果然是从‘那一边’来的人……我就在奇怪,英提怎么会派来这样文弱的家伙做斥候……”
“……对不住啦……文弱是我的错……”
“这里是招瑶山与空桑山分界的标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不过……”少年的语声低了下去,“这并不是什么游历的好地方……”
李琅琊并没留心那半句黯然的注解,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