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外史-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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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和金庸,给我们留下了许多难忘的人物形像。但若论人性的真实,韦小宝当是古金第一人。他的贪婪,狡诈,自私,无耻,是我们生而为人所固有的;他所做的那些奴颜婢膝,曲意逢迎,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事,是我们常常要做的;而他的强颜欢笑和身不由己,更是我们几十年如一日的真实境遇。我猜想,金庸以韦小宝来金盆洗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想说的是,虽然他知道理想人格应该是什么样的,但因为已洞悉人性和历史的奥秘,因此决定向这奥秘低头——但这不是失败的低头,而是那种如流水般随物赋形的低头。所以,在《鹿鼎记》中,气宇轩昂出类拔萃如陈近南,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如康熙,都不如萎琐又无知的韦小宝那样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这不是金庸写郭靖和石破天时那种简单的反智倾向,而是读通历史和人生后的庖丁解牛。最后,当韦小宝身处不可调和的两难境地时,他想通了一个惟一的破解之道:“老子不干了。”
不瞒诸位,这些年兄弟混迹江湖,每当碰上种种难题,就会想起韦小宝,并且学着用韦小宝的方式和态度来对付,结果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该低头时就低头,没有什么屈辱、压抑和郁闷,最多老子不干了。
活到如今,说实话,我已想得很明白:倘若做不成《天龙八部》中的无名老僧那样的人,我宁愿自己是《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呵呵,尘土荣华,昔晦今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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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高于志 土木形骸
春天的早些时候,在厦门海边的夜宴上,江湖上——特别是在金融界——鼎鼎大名的巴曙松博士在席间说起一个银行业界人士,用“才高于志 土木形骸”这八个字来形容。其时我的《古金兵器谱》正在当当、卓越、旌旗以及各地的书店热卖中——那是一本谈论古龙和金庸书中人物的道路问题的书。听到巴博士此言,我猛然想到,这八个字正好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笑傲江湖》中的莫大先生。
“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在《笑傲江湖》中出场很少,总共不过寥寥几次,却次次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乃是一等一的人物。第一次出场是在衡山城的一家茶馆里,“只见一张板桌旁坐了一个身材瘦长的老者,脸色枯槁,披一件青布长衫,洗得青中泛白,形状甚是落拓,显是个唱戏讨钱的。”直到他一剑削断七只茶杯后走出茶馆,众人才知这拉胡琴的落拓老头乃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衡山派掌门人。第二次出场一剑杀了嵩山派的高手费彬转身便走,这一剑救了他的师弟刘正风和其时尚未学会“独孤九剑”的令狐冲等,平时有点看他不起的师弟刘正风这时感慨道:“说到剑法武功,我却万万不及了。平日我对他颇失恭敬,实在好生惭愧。”第三次出场是和令狐冲在一个小酒馆中对饮。“令狐冲见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饰寒酸,哪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偶尔眼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令狐冲其时正身陷所谓名门正派与魔教邪派之争,并因此对任盈盈不能痛下决心,莫大对令狐冲说道:“令狐兄弟,你现下已不在华山派门下,闲云野鹤,无拘无束,也不必管他甚么正教魔教。我劝你和尚倒也不必做,也不用为此伤心,尽管去将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来,娶她为妻便是。别人不来喝你的酒,我莫大偏来喝你三杯。他妈的,怕他个鸟?”在令狐冲看来,“他有时出言甚是文雅,有时却又夹几句粗俗俚语,说他是一派掌门,也真有些不像。”“他妈的,怕他个鸟?”这雅语中的粗骂,正体现莫大的为人处世之道,就像他的胡琴一样,一味凄凉,往而不复,不求中正平和,但求率性而已。
对于个人来说,对幸福的理解是各不相同的,不过,一个人志向太大了,对他自己来说多半是一个不幸。不说那志大才疏的,也不说那怀才不遇的,单说那功成身就的,一般是少不了要勉强别人也勉强自己的。所以,一个人能才高于志,便已脱了苦海;还能做到土木形骸,那他是有福了。“土木形骸”这四个字,最早是用来形容刘伶的。《名士传》说刘伶“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锄随之,曰:‘死便掘地以埋’。土木形骸,遨游一世。”关于刘伶的记载,都是很有趣的。《竹林七贤论》说到有一次别人跟他吵架急了要揍他时,“伶和其色曰:‘鸡肋岂足以当尊拳?’其人不觉废然而返。”最有名的要算《世说新语》里说的故事:刘伶的老婆劝他戒酒,刘伶说好呀,你弄点酒肉来,我对神发誓戒酒,结果,刘伶对着祭神用的酒肉说“天生刘伶,以酒为名。妇人之言,慎不可听。”然后,“便引酒进肉,隗然已醉矣”。不过,刘伶最高妙的地方是他虽然才高八斗,却“未尝措意文章,终其世,凡著《酒德颂》一篇而已。”这是他胜过“竹林七贤”中另外几位的地方。他所处的那个时代已经窥见“唯有文章才能不朽”这一奥秘,以他之才,却“未尝措意文章”,一辈子只写了一篇《酒德颂》,呵呵,那是不求不朽的智慧和境界了。
在真实的刘伶或者虚构的莫大这样的人物身上,我印证了我对生活的一个朴素的见解——幸福就是做一个不求进取的天才,胡乱快活一世。这和巴博士所说的“才高于志,土木形骸”应该是一个意思。
引而不发的爱情生活
郭襄的一生跨越《神雕侠侣》和《倚天屠龙记》两本书,她的一生,主要和爱情有关;她的爱情,主要和杨过有关。只是,她的爱情是那种引而不发的爱情,不管是她对别人的爱还是别人对她的爱。她对杨过的爱情其实是爱慕,而何足道和张君宝对她也是爱慕。爱慕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一切都不说出来,只靠微妙的意会,有时也会托物抒怀,但一定是点到为止。这种感情最主要的内容是思念,而这种思念对方是不知道的,因此,这样的思念带着点自我砥砺的味道。如果再想想不论是郭襄对杨过的爱慕,还是何足道和张君宝对郭襄的爱慕,都是无望的爱,那么,这样的感情和思念还带着自我放逐的味道。
郭襄对杨过的爱慕杨过是能感受到的,但一切又都只是意会,根本就没有明言,因此杨过的策略也只能是下意识的逃避。郭襄知道杨过对小龙女的感情,因此她深知她对杨过的感情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只是她心不由己,无法自控。在少室山的少林石碑前,郭襄也曾自问:“便是刻凿在石碑上的字,年深月久之后也须磨灭,如何刻在我心上的,却是时日越久反而越加清晰?”呵呵,这是一个无解之问,也许直到郭襄最后削发为尼创立峨眉派才一了百了。
世事的奇妙在于,情债是一个链条,很少有人能逃得过情债之链。如果将爱的一方设为上家,被爱的一方设为下家,那么,杨过是郭襄的下家,而郭襄则是何足道和张君宝的下家。上家的命运是不幸的,昆仑三圣何足道,集琴圣、剑圣、棋圣于一身,那是何等出类拔萃的人物,于少室山上,少林寺前,对郭襄一见钟情。按说他本是郭襄的良配,怎奈郭襄的情感世界已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何足道表达爱慕的方式是将《考盘》和《蒹葭》编为一曲,这是一曲狂生和伊人的情谱。如此隐晦雅致的情诉,郭襄也大致听了出来:“他琴中说的‘伊人’,难道是我?这琴韵何以如此缠绵,充满了思慕之情?”郭襄“想到此处,不由得脸上微微一红”——呵,这一瞬间是如此动人——然而,也仅此而已,何君这一曲甚至都未曾奏完,就因在少林寺前不敌觉远大师和他的小徒弟张君宝而匆匆西回。后来他创立了昆仑派,而郭襄的形像想必也永远刻在了他的心上了。
郭襄的另一个爱慕者,是比她年纪还小的张君宝。张君宝对郭襄的感情含有一种对关心自己的姐姐的依恋之情,这是男人在成长过程常会有的阶段性现象。张君宝的感情甚至都来不及有任何的表达,就要和郭襄分手了,张君宝临别的一问是令人心酸的:“郭姑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去?”后来,张君宝创立武当派,改名张三丰,终生未娶。
郭襄、何足道、张君宝,这三个情操高尚的人,虽然在书中都不是作者浓墨重彩的主要人物,但却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那种引而不发的爱情——就像我在《古金兵器谱》中写的那样:一切都还来不及细说,就已成匆匆往事。它有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伤感,又有着“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惆怅。
是的,也许只有李商隐才配解这样的不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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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减法生活的人
几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和我的朋友唐明修——明修可能是目前国内最好的漆画家之一——开着他的北京吉普在郊外的山上狂奔。那是一辆老式的北京吉普,很旧了,明修索性把顶篷也拆了,当敞篷车开了。由于都喜欢车,坐在车上难免谈起车来,说着说着,明修突然说出了一句很不一般的话来,他说:“一般的车都是做加法,设计师今天这儿加一个东西,明天那儿加一个什么,车里越来越复杂。而真正的吉普车是做减法,把能不要的东西都不要了,只要能开就行,车越来越简单。”他一说完,我马上就想起了一个人:古龙《欢乐英雄》中的王动,一个用减法生活的人。可惜明修不读武侠,不知王动何许人也,因此当时没法和他说这个,颇为郁闷。
后来,在越来越纷繁复杂的琐碎生活中,我时常会猛然想起明修的这句话,然后马上就会想起王动。这几天有空重新翻了翻《欢乐英雄》,更加心有所感。在书的开篇第一章,郭大路穷得不行了想去做一回侠盗,摸进了一座大房子:
他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是张床。
一张很大很大、很舒服很舒服的床。
床上躺着个人。
除此外,他再也没看到别的。
这房子很大,建筑很堂皇,前前后后,至少也有三十间房,最大的一间房大得可以同时摆下十几桌酒。
但前前后后几十间房子,除了这张床,这个人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桌子和凳子都没有。
前前后后几十间屋子全是空的,连厨房都是空的。
郭大路怔住了。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并没有睡着,眼睛一直睁得大大的,可是尽管他前前后后的跑,前前后后的找,这个人始终没有理他。
到后来郭大路忍不住冲到这人床前,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人却反而先问:“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郭大路只好摇摇头。
这人叹了一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找不到的,我已经找了三天,连最后一个破铁锅都被我拿去换烧饼了。你若还能找到别的,那本事真不小。”
当然了,这个人就是王动,这个除了一张床什么也没有的大房子就是王动的家,原来名叫富贵山庄。一般人持家做的是加法,一辈子辛辛苦苦就是为了给家里添置东西。王动做的是减法,家里只留下了一张床,一张“很大很大、很舒服很舒服的床”。算一下,假设一天睡八个小时吧,人一生得有三分之一时间在床上度过,因此王动的选择,就像一辆吉普车,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