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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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妻子是个怎样的人?”聂赫留朵夫问。
“她吗?哦,我不想说她的坏话。但她不了解他。怎么,难道他也主张驳回上诉吗?”玛丽爱特怀着由衷的同情问。
“这太糟了,我真可怜她!”她叹息着又说了一句。
聂赫留朵夫皱起眉头,想改变话题,就谈起那个关在要塞里、经她说情才放出来的舒斯托娃。他向玛丽爱特道谢,感谢她在丈夫面前说了情。接着他想说,这个女人和她的一家只因没有人想到他们而受苦,这件事想起来都可怕,但她不让他把话说完,立刻表示了她的愤慨。
“您不用对我说这话,”她说。“我丈夫一告诉我她可以放出来,我就大吃一惊。既然她没有罪,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呢?”她正好说出了聂赫留朵夫想说的话。“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察尔斯基伯爵夫人看到玛丽爱特在同外甥调情,觉得很好玩。
“你听我说,”伯爵夫人等他们沉默下来,说,“你明天晚上到阿林家去,基泽维特要在她那儿讲道。你也去吧,”她转身对玛丽爱特说。
“他注意到你了,”她对外甥说。“我把你说的话全告诉他,他说那是好兆头,你一定会走到基督身边的。你一定要去。玛丽爱特,你叫他务必要去。你自己也去。”
“我呀,伯爵夫人,第一,没有任何权利指挥公爵的行动,”玛丽爱特盯着聂赫留朵夫说,并且用这种目光表示,在对待伯爵夫人的话上,在对待福音派的态度上,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完全的默契,“第二,您知道,我不太喜欢……”
“不论什么事你总是顶牛,自作主张。”
“我怎么自作主张?我象一个乡下女人那样信教,”她笑嘻嘻地说。“第三,”她继续说,“我明天要去看法国戏……”
“啊!那你看到过那个……哦,她叫什么名字?”察尔斯基伯爵夫人说。
玛丽爱特说了那个著名法国女演员的名字。
“你一定要去看一看,她演得太好了。”
“那我应该先去看谁呢,我的姨妈,先看女演员,还是先看传教士?”
“请你别找我的碴儿。”
“我想还是先看传教士,再看法国女演员的好,要不然就根本没有兴致去听讲道了,”聂赫留朵夫说。
“不,最好还是先看法国戏,然后再去忏悔,”玛丽爱特说。
“哼,你们别拿我取笑了。讲道是讲道,做戏是做戏。要拯救自己的灵魂,可不用把脸拉得两尺长,哭个没完。人只要有信仰,心里就快活了。”
“您哪,我的姨妈,传起教来可不比随便哪个传教士差呢。”
“我看这样吧,”玛丽爱特笑了笑说,“您明天到我的包厢里来吧。”
“我怕我去不了……”
一个听差进来通报有客来访,把他们的谈话打断了。那是伯爵夫人主持的慈善团体的秘书。
“哦,那是个很乏味的人。我还是到那边去接待他吧。我回头就来。您给他倒点茶,玛丽爱特,”伯爵夫人说,轻快地向客厅走去。
玛丽爱特脱下手套,露出一只强壮扁平、无名指上戴着戒指的手。
“要茶吗?”她说,拿起酒精灯上的银茶壶,古怪地翘起小手指。
她的脸色显得严肃而忧郁。
“我很尊重人家的意见,可他们总是把我和我所处的地位混为一谈,弄得我心里很不好受。”
玛丽爱特说最后几个字时,仿佛要哭出来。她这些话,只要仔细想一想,并没有什么意思,或者说并没有什么特殊意思,但聂赫留朵夫却觉得这些话异常深刻、诚恳和善良。这是因为这位年轻美丽、衣着讲究的女人说这话时,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完全把聂赫留朵夫迷住了。
聂赫留朵夫默默地瞧着她,眼睛离不开她的脸。
“您以为我不了解您,不了解您心里的种种想法。其实您做的事谁都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我赞赏您的行为,对您表示钦佩。”
“说实话,没什么值得赞赏的,我做得还很少。”
“这没关系。我了解您的心情,也了解她……嗯,好吧,好吧,这事不谈了,”玛丽爱特察觉他脸上不高兴的神色,把话收住。“不过我还了解,您亲眼目睹监狱里的种种苦难,种种可怕的景象,”玛丽爱特说,一心想把他迷住,并且凭她女性的敏感猜出他重视的是什么,“您想帮助那些苦难的人,他们由于人家的冷酷和残忍吃尽了苦,真是吃尽了苦……我了解有人可以为此献出生命,我自己也真愿意这样做。但各人有各人的命……”
“难道您对您的命不满意吗?”
“我吗?”玛丽爱特问,仿佛弄不懂人家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来。“我应该满意,事实上也是满意的。不过我心里有一条虫子在觉醒……”
“是不应该再让它睡觉了,应该相信它的呼声,”聂赫留朵夫说,把她的花言巧语当作真心话。
事后聂赫留朵夫多次想到同她的谈话,感到很羞愧。他想到她那些与其说是虚伪的不如说是有意迎合他的话,还有当他讲到监狱里的种种惨状和乡村的印象时,她那副悲天悯人的脸相。
等伯爵夫人回来,他们已谈得十分投机,仿佛老朋友一般。不仅是老朋友,简直是极其知心的朋友。而且在一群不了解他们的人当中,唯独他们俩能相互了解。
他们谈到当权者的不公正,谈到不幸的人们的苦难,谈到人民的贫困,但在谈话时眉来眼去,仿佛在问:“你能爱我吗?”对方就回答说:“我能。”异性的魅力通过想象不到的迷人方式把他们相互吸引住了。
临走时,玛丽爱特对他说,她永远愿意为他效劳,并要求他明天务必到戏院去找她,哪怕只去一分钟也好,因为她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同他谈。
“那么,什么时候我再能见到您呢?”她叹了一口气,又说。接着小心翼翼地把手套套在戴满戒指的手上。“您说您一定来。”
聂赫留朵夫答应了。
那天晚上,聂赫留朵夫独自待在房间里。他在床上躺下,灭了蜡烛,可是好久睡不着。他想起玛丝洛娃,想起枢密院的裁决,想起他决心跟她一起走,想起他放弃了土地所有权。突然,仿佛同这些念头作对似的,他的眼前出现了玛丽爱特的脸、她的叹息、她说“什么时候我再能见到您呢”这句话时的眼神以及她的笑容。这些形象是那么清楚,就象他真的看到了她。他不禁笑了。“我要到西伯利亚去,这样好不好呢?
我要放弃财产,这样又好不好呢?”他问着自己。
在这个明亮的彼得堡之夜,月光从窗帘的隙缝里漏进来,但他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却是游移不定的。他的头脑里一片混乱。他想唤起原来的心情,继续思索原来那些事情,可是他已无法说服自己了。
“万一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我无法那样生活,我对我的行为感到后悔,那怎么办?”他问自己,却无法回答,心里产生一种好久没有过的烦恼和绝望。他理不清这些问题,却渐渐进入痛苦的梦乡,就象以前赌输了一大笔钱后那样。
二十五
聂赫留朵夫早晨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昨天他做了一件卑劣的事。
他开始回想:卑劣的事没有做过,坏的行为也没有,但有过一些想法,一些坏的想法,那就是他现在的种种打算,例如同卡秋莎结婚,把土地交给农民等,都是不能实现的,都无法坚持,都脱离实际,都不自然,他应该象过去那样生活才是。
坏行为确实没有,但有比坏行为坏得多的东西。那就是引起种种坏行为的思想。坏行为可以不再重犯,并为此感到后悔,但坏思想却经常产生坏行为。
一种坏行为只能为其他坏行为开路;而坏思想却会拖着人顺着那条路一直往下滑。
早晨聂赫留朵夫在头脑里重温昨天的思想,不由得感到惊奇,他怎么会有那些想法,哪怕只有一刹那。不论他打算做的事是多么新奇,多么困难,他知道,这样行动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他知道,恢复原来的生活是多么轻而易举,但那是死路一条。他现在觉得,昨天的诱惑好比一个睡过头的人,他已经不想再睡,却还要赖在床上,迷糊一会儿,虽然明明知道,他该起床去做那些等着他去做的重要而快乐的事。
今天是他在彼得堡逗留的最后一天。他一早就到瓦西里耶夫岛去看望舒斯托娃。
舒斯托娃住在二楼。聂赫留朵夫按照扫院子人的指点,找到后门,顺着陡直的楼梯上去,一脚踏进闷热的食物味道很浓的厨房。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戴着眼镜,系着围裙,卷起袖子,站在炉子旁边,在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里搅拌什么东西。
“您找谁?”她从眼镜架上边瞅着来客,厉声问。
不等聂赫留朵夫报名,那女人脸上就现出惊喜交集的神色。
“哦,公爵!”那女人用围裙擦擦手,惊叫起来。“您怎么走后楼梯呀?您是我们的恩人!我就是她的母亲。本来他们会把我们的姑娘完全给毁掉的。您是我们的救星啊!”她说着抓住聂赫留朵夫的手,拚命吻着。“我昨天到您那儿去过。是我妹妹特意要我去的。她就在这里。您跟我来,这边走,这边走,”舒斯托娃的母亲说着,领聂赫留朵夫穿过一道狭门和一条黑暗的小过道,一路上放下掖起的衣襟,理理头发。“我妹妹叫柯尔尼洛娃,您大概听人说起过吧,”她在门口站住,轻声加了一句。“她被牵连到政治事件里去了。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舒斯托娃的母亲打开一扇走廊门,把聂赫留朵夫领到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的长沙发上坐着一个身体丰满、个儿不高的姑娘,身穿一件条纹布上衣,一头淡黄的鬈发围着一张苍白的圆脸,相貌很象她的母亲。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男青年,腰弯得很低,穿一件领子绣花的俄国式衬衫,嘴唇上和下巴上都留着黑色的胡子。他们两人谈得津津有味,直到聂赫留朵夫进门,才回过头来。
“丽达,聂赫留朵夫公爵来了,他就是……”
脸色苍白的姑娘紧张地跳起来,把一绺从耳朵后面披下来的头发撩回去,睁着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瞪前来客。
“那么,你就是薇拉托我营救的那个危险女人吗?”聂赫留朵夫说,笑眯眯地向她伸出手来。
“是的,我就是,”丽达说,露出一排好看的牙齿,象孩子般善良地笑了一笑。“我姨妈很想见见您呢。姨妈!”她用婉转悦耳的声音对着门叫了一声。
“薇拉因为您被捕心里很难过,”聂赫留朵夫说。
“请坐,或者这儿坐舒服些,”丽达指着青年刚才坐过的那把破沙发说。“这是我的表哥扎哈罗夫,”她发觉聂赫留朵夫打量那青年的目光,说。
那青年也象丽达一样和善地微笑着,同客人握手问好。等聂赫留朵夫在位子上坐下,他就搬过窗口一把椅子,坐在旁边。从另一扇门里又进来一个浅黄头发的中学生,大约十六岁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坐到窗台上。
“薇拉是我姨妈的好朋友,可我简直不认识她,”丽达说。
这时从隔壁房间里进来一个女人,生有一张讨人喜欢的聪明的脸,身穿白色短上衣,腰里束一条皮带。
“您好,您特地跑到这儿来,真是太感谢了,”她在长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