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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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聂赫留朵夫的友爱博得了两位姑妈的欢心。他的慷慨虽然很讨姑妈们喜欢,但有点过分,使她们感到疑惑。门口来了几个瞎眼乞丐,他一给就是一个卢布。他给仆人们发赏钱,一次就发了十五卢布。索菲雅姑妈的小狮子狗修才特卡当着他的面碰破了脚,他就亲自替它包扎,毫不犹豫地掏出自己的花边麻纱手绢(索菲雅姑妈知道,这种手绢至少要十五卢布一打),把它撕成一条条,给修才特卡做绷带。姑妈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想到这个申包克其实欠了二十万卢布的债,而且他自己也知道是永世还不清的,因此多二十五卢布或少二十五卢布对他没有什么区别。
申包克只逗留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就同聂赫留朵夫一起走了。他们不能再待下去,因为到了部队报到的最后期限。
在姑妈家度过的最后一天里,聂赫留朵夫脑子里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一夜的事。他的内心有两种感情在搏斗着:一种是兽xing爱所引起的热辣辣的充满情欲的回忆,这种情欲虽不及预期的那样醉人,但毕竟达到了目的,得到了一定的满足;另一种感情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坏的事,必须加以弥补,但弥补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自己。
聂赫留朵夫身上利己主义恶性发作,他想到的只有他自己。他考虑的是,要是人家知道他对她干的事,会不会责备他,会责备到什么程度。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现在的心情怎样,将来会产生什么后果。
他以为申包克猜到了他同卡秋莎的关系,这使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难怪你忽然对两位姑妈恋恋不舍,在她们家里住了一个礼拜。”申包克看到卡秋莎,对聂赫留朵夫说。“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也不肯走了。真迷人!”
聂赫留朵夫还想到,虽然没有尝够同她恋爱的欢乐,就此离开未免有点遗憾,但既然非走不可,那么索性让这种无法维持的关系一刀两断,未尝不是件好事。他还想到,应该送她一些钱,不是为了她,不是因为她可能需要钱,而是因为遇到这样的事,通常都是这么做的。既然他玩弄了她,要是不给她一些钱,人家会说他不是个正派人。于是他就给了她一笔钱,那数目,就他的身份和她的地位而言,他认为是相当丰厚的。
临走那天,他吃过午饭,在门廊里等她。她一看见他,脸刷地红起来。她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女仆屋里的门开着,想走过去,但他把她拦住了。
“我想跟你告别,”他手里揉着装有一百卢布钞票的信封,说。“这是我……”
她猜到是什么,皱起眉头,摇摇头,把他的手推开。
“不,你拿去,”他喃喃地说,把信封塞在她的怀里。他象被火烫痛似的,皱起眉头,哼哼着,跑回自己房里去。
随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一阵,一想起刚才那一幕,他浑身抽搐,甚至跳起来,大声呻吟,仿佛肉体上感到痛楚似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大家都是这样。申包克同家庭女教师有过这样的事,这是他亲口讲的。格里沙叔叔也有过这类事。父亲也干过这样的事。当时父亲住在乡下,同那个农家女人生了私生子米金卡,那孩子至今还活着。既然大家都这样做,那就是合情合理的。”他这样宽慰自己,可是怎么也宽不了心。他一想起这事,良心就受到谴责。
在他的内心,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他的行为很卑鄙、恶劣、残酷。一想到这事,他不仅无权责备别人,而且不敢正眼看人,更不要说象原来那样自认为是个高尚、纯洁、慷慨的青年了。但他必须保持原来那种对自己的看法,才能快快活活地满怀信心活下去。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不去想它。他就这样办了。
他开始过新的生活:来到新的环境,遇见新的同事,投入战争。这种生活过得越久,那件事的印象就越淡薄,最后他真的把它完全忘记了。
只有一次,那是在战争结束以后,他希望看到卡秋莎,就拐到姑妈家去,这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他走后不久,她就离开姑妈家到外面去分娩,生了个孩子。两位姑妈听人家说,她完全堕落了。他心里很难受。按分娩时间推算,她生的孩子可能是他的,但也可能不是他的。两位姑妈都说她堕落了,因为她象她母亲一样生性银荡。姑妈们这种说法他听了高兴,因为仿佛替他开脱了罪责。起初他还想找寻她和孩子,但后来,由于想到这事内心感到太痛苦太羞耻了,就不再费力气去找寻,而且忘记了自己的罪孽,不再想到它。
但是现在,这种意料不到的巧遇使他想起了一切,逼着他承认自己没有心肝,承认自己残酷卑鄙,良心上背着这样的罪孽,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过了十年。不过,要他真正承认这一点,还为时过早,目前他所考虑的只是这事不能让人家知道,她本人或者她的辩护人不要把这事和盘托出,弄得他当众出丑。
十九
聂赫留朵夫正是怀着这样的心情,从法庭走到陪审员议事室的。他坐在窗边,听着周围的谈话,不断地吸烟。
那个快活的商人显然很赞赏商人斯梅里科夫寻欢作乐的方式。
“嘿,老兄,他现得真够痛快,纯粹是西伯利亚人的作风。
他可实在有眼光,看中了这么个小妞儿!”
首席陪审员发表一通议论,认为此案的关键在于鉴定。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同那个犹太籍店员开着玩笑,因为一句什么话哈哈大笑起来。聂赫留朵夫对人家的问话,总是只回答一两个字。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别人不要来打搅他。
民事执行吏步态蹒跚地走来邀请陪审员回法庭,聂赫留朵夫感到心惊胆战,仿佛不是他去审问别人,而是他被带去受审判。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是个坏蛋,没有脸正眼看人,但习惯成自然,他还是大模大样地登上台,紧挨着首席陪审员,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手里玩弄着夹鼻眼镜。
被告们已被带出去,这时又被押送回来。
法庭里新来了几个人,都是证人。聂赫留朵夫发现,玛丝洛娃几次三番盯着那个满身绸缎丝绒、珠光宝气的胖女人瞧个不停。这个女人头戴饰有花结的高帽,胳膊露到肘部,挽着一个精致的手提包,坐在栏杆前第一排。聂赫留朵夫后来才知道,她是证人,是玛丝洛娃所在那个窑子的掌班。
开始审问证人,问他们的姓名、宗教信仰等等。然后庭长征求法官意见,证人要不要宣誓。接着那个老司祭又勉强挪动两腿走出来,又把绸法衣上的金十字架拉拉正,又那么镇定自若地带领证人和鉴定人宣誓,满心相信他正在干一件重大而有益的事。等到宣誓完毕,证人都被带出去,只剩下妓院掌班基塔耶娃一人。法官问她关于本案知道些什么。基塔耶娃装出一脸媚笑,每说一句话,戴着高帽的头就往下一缩,带着德国口音详详细细、有条不紊地讲着这事的经过。
先是那个熟悉的旅馆茶房西蒙到她的窑子里来,要替一位有钱的西伯利亚商人物色一个姑娘。她派柳波芙去。过了一会儿,柳波芙就带着那个商人一起回来。
“那个买卖人已经有点糊涂了,”基塔耶娃笑嘻嘻地说,“到了我们那里还是喝,还请姑娘们喝;可是他身上的钱没有了,他就派这个柳波芙到他房间里去拿,他对她已经蛮有点意思了,”她瞟了一眼被告说。
聂赫留朵夫觉得玛丝洛娃听到这里似乎微微一笑。这种笑使他感到恶心。他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嫌恶,同时也带着几分怜悯。
“那么您对玛丝洛娃有什么看法?”那个被指定替玛丝洛娃辩护的见习法官红着脸,怯生生地问。
“太好了,”基塔耶娃回答,“姑娘受过教育,蛮有派头。她出身上等人家,法国书也看得懂。她有时稍微多喝几杯,但从来不放肆。十足是个好姑娘。”
卡秋莎对掌班瞧瞧,但接着突然把视线移到陪审员那边,停留在聂赫留朵夫身上。她的脸色变得严肃甚至充满恼恨了。她那双恼恨的眼睛有一只斜睨着。这双异样的眼睛对聂赫留朵夫瞧了相当久。聂赫留朵夫虽然胆战心惊,他的目光却怎么也离不开这双眼白白得惊人的斜睨的眼睛。他突然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冰层坼裂,浓雾弥漫,特别是那钩在破晓前升起、两角朝下的残月,照着黑漆漆、阴森森的地面。这双乌溜溜的眼睛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使他想起了那黑漆漆、阴森森的地面。
“被她认出来了!”聂赫留朵夫想。他身子缩成一团,仿佛在等待当头一棒。但她并没有认出他来。她平静地叹了一口气,又看看庭长。聂赫留朵夫也叹了一口气。“唉,但愿快点结束,”他想。此刻他的心情仿佛一个猎人,不得已弄死一只受伤的小鸟:又是嫌恶,又是怜悯,又是悔恨。那只还没有断气的小鸟不住地在猎袋里扑腾,使人觉得又讨厌又可怜,真想赶快把它弄死,忘掉。
聂赫留朵夫此刻听着审问证人,心里就有类似的复杂感情。
二十
可是,仿佛有意跟他为难似的,审讯拖了很长时间。先是法庭逐一审问证人和鉴定人,接着副检察官和辩护人照例煞有介事地提出种种不必要的问题,然后庭长请陪审员检察物证,其中包括一个很大的戒指,显然原来戴的手指很粗,戒指上面有钻石镶成的梅花。再有一个滤器,验出来里面有毒。
这些物证都盖了火漆印,上面贴有标签。
陪审员正要去查看物证,不料副检察官又站起来,要求在检查物证以前先宣读法医的验尸报告。
庭长一心想快点结束这个案子,好赶去同他的瑞士女人相会。庭长明明知道宣读这种报告,除了惹人厌烦,推迟吃饭时间外,不会有别的结果,而副检察官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无非因为他有权这样做。庭长毕竟不能拒绝,只得同意。书记官取出文件,又用他那舌尖音和卷舌音不分的声调,没精打采地念起来:
“外部检查结果:
“(一)费拉朋特·斯梅里科夫身长二俄尺十二俄寸①。”
①1俄尺等于0.71米。2俄尺12俄寸约合1.95米。
“那汉子可真高大,”那个商人关切地凑着聂赫留朵夫的耳朵低声说。
“(二)就外表推测,年约四十岁。
“(三)尸体浮肿。
“(四)全身皮肤呈淡绿色,并有深色斑点。
“(五)尸体表皮上有大小水泡,有几处脱皮,状如破布。
“(六)头发深褐色,很浓密,一经触摸,随即脱落。
“(七)眼球突出眼眶之外,角膜浑浊。
“(八)鼻孔、双耳和口腔有泡沫状脓液流出,嘴微张。
“(九)由于面部和胸部肿胀,颈部几乎不复能见。”
等等,等等。
就这样在四页报告纸上写了二十七条,详细叙述这个在城里寻欢作乐的商人高大肥胖而又浮肿腐烂的可怕尸体的外部检查结果。聂赫留朵夫听了这个验尸报告,原来那种说不出的嫌恶感越发强烈了。卡秋莎的一生、从尸体鼻孔里流出来的脓液、从眼眶里暴出来的眼球、他聂赫留朵夫对她的行为,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同一类事物。这些事物从四面八方把他团团围住,把他吞没了。等外部检查报告好容易宣读完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