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h,虐,he)作者:南栖-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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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只要一说话,就是爽朗的笑,目光炯炯,声似洪钟,谈到高兴处,手舞足蹈连说带比划,再无神仙的错觉。
不过也有安静的时候,比如他认真听人说话时,遇问题凝神细思时,都如入禅般坐定。
此时好抱,他身上还有股药香隐隐传来,颇为安神。
于是……我就很不给面子的,大刺刺的蜷在他怀里睡着了,口水哗哗的,流了他满满一胸襟。
等在自己画的地图上醒来,找了旁边干爽的地方正蹭脸,我就看见风流人物放大的俊容在眼前扭曲,大眼瞪小眼,然后风流人物眼角抽搐着说,小子,你……狠。
临走时他指着我跟我爹说,这小子,给我玩几天。
爹爹看着他湿漉漉的胸襟一脸得色,捡到大便宜般笑着颔首,连说好好好。
后来我才知道,他讨厌与人身体接触,还有洁癖。
可惜为时已晚,三岁的我,很不幸的,自己把自己卖入师门。
最后一次见到罗放的时候,他已病入膏肓。
医者不自医,像他这种出身医药世家的,毕竟早就知道自己将会如何,门照出,友照结,酒诗歌赋,雪月风花,反而比所有人都从容。后来在床上躺了大半月,别人去看他,他还一向谈吐自若,只是非要垫高了枕头,说可以仰头,看见窗外天空。
那个时候同文书院规模已经很大,他却建了就撒手,早已有几年不管事。
不仅如此,还泼冷水给他的学生,说树大招风,不如趁早散去。
写了可以扬名天下的《大行策》也不拿出来,交给学生前,要他们指天发誓,十年不献。
这样还不放心,总跟我念叨那东西要惹祸,以后就别说是他弟子了,以免被他祸害。
我不相信天下有所谓神人,不过我相信有人能料事如神。
我还相信有人潇洒一世,胜过别人十世迷茫。
虽然这人一身怪癖,固执任性。
当时我很没形象的抱着他大哭,说先生不要我了,不要我了啊啊啊,眼泪共鼻涕飚飞,再次洋洋撒了他一胸襟,这回,他一脚把我踹开。
说你他妈的臭小子,还敢给我来这招!
于是八岁的我,就这样,被踢出师门。
……
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江南书香,已如隔世。
伸手摸摸脸,果然干燥无水。
如今将近十年过去,黄口稚儿,到底长大成人。
“苏鹊!”
闻声唰的跳起,景元觉和了茫禅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旁边,两人一左一右,正用疑惑的眼光看我。
“——你在想什么,为何面壁长思?”
景元觉面色不善,端详着我。
暗叫一声糟糕,吸一口气,赶忙定下心神。
“呃……”
面壁长思。
灵光闪过,再吸一口气,我转头指着眼前那堵寺墙说,“此墙大好,大好。”
然后就笑眯眯的盯着墙看。
仿佛看着看着那堵破墙就能开出花来。
“好什么?”
景元觉斜眼看我,莫名其妙。
我对墙点头,露出一种真正欣赏不已的表情。
“前朝好佛,千佛山上百来寺,多黄墙黑瓦庄严肃穆,却不如我朝此一座新建,白壁萧立,大雅脱俗。”
景元觉狐疑的看着我。
我继续道,“看了半天,苏鹊越发觉得这十丈长壁,如白纸一张,平整均匀,质地细密……”
景元觉歪头跟着看了一会,忽然笑起来。
“还道有人在苦思佛法,却原来,是看中这白璧无瑕了。”他转头对了茫禅师道。
不知是否糊弄过去,我讪笑,做搓手垂涎状。
景元觉又问了茫禅师,“大师,此人技痒,不知道护国寺要不要修墙?”
我……你才修墙。
了茫禅师却在认真思索,片刻之后,释然颔首。
“新修前堂、中堂、藏经阁内墙皆空,大雄宝殿照月壁仍白,想来鄙寺方丈数日前曾提起过,应是正要有所计划。”
不妙……随口敷衍的,竟要被赶鸭子上架。
果然,下一刻了茫禅师慈祥又热切的目光看过来,“苏居士妙笔丹青,愿为鄙寺作壁画,老衲求之不得……”
我看一眼景元觉,不敢怒,亦不敢言,只得惭笑着对了茫禅师推辞,“不敢,不敢,平山古刹法相庄严,苏鹊刚才只是出神想象一下,已感莫大冒犯……有画不如无画,佛法自在人心,怎敢因一人拙手诠释,导了众生歧途?”
“不然,不然……”
了茫禅师轻轻摇头,接着捋须,淡淡微笑起来,“苏居士通透之人,岂不闻一念超生,渡人自渡? ”
噎住,好一句佛诘强大。
推不掉了……
看景元觉,他一脸悻然,就差说“朕祝你,得偿所愿”。
再看了茫禅师,殷殷期盼,暖暖目光……
我认栽。
“苏鹊受大师教诲,愿能自觉觉他,自渡渡人 。近日收拾好了必来……来宝刹修墙。”心中是郁闷无比,瞥瞥景元觉,面上还低眉顺目,一脸的感激。
了茫禅师银须飘飘,满目祥和,双手缓缓成掌。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苏居士有大功德……”
接下来,他具体说起护国寺几处壁画所在,方丈的愿景,从七步生莲,菩提坐化,割肉饲鹰,拈花枯荣,到鸠摩罗迦叶母子同修,舍利弗露宿观机说法,我嗯嗯嗯,再嗯嗯嗯,悔到几乎内伤。
景元觉忍俊不禁,逮得了茫禅师一处停歇,指着我问了茫:“大师,此人可妙?”
禅师愣了愣,习惯的捋起须来,末了转头,对景元觉微笑,“灵动多变,定静纯如。甚妙。”
景元觉看看我,对老禅师露出一个狐狸式的奸笑,“不错,不错。”
了茫大师但笑不语。
我彻底傻眼……这两人,一个得道高僧,一个当今天子,不知道就是个猫啊狗的,也不能当着人家面品评的吗?
伤自尊。
于是回城路上,我在马车上,接着生气。
景元觉也不知道是不是茶喝多了来精神,这会儿,他是一点也不困了,盯着我气鼓鼓的脸看来看去,笑得形象全无。
笑也就笑了,他还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他为什么乐。
“苏鹊,你知不知道你气起来的样子,很好玩?”
是啊,想让我与君同乐?
我差点就弑君犯上了。
“啧啧,”他在对面摇头晃脑,“朕怎么感觉,嗯,有杀气?”
我敢说天下装无赖无人出此人之右,不,也许本性如此,不用装。
景元觉笑完了,倚在车壁上,一根手指头指着我:
“嗯,脱掉。”
不就一件衣服么,还那么大……
我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把身上的袍子脱下来还他。
他挑眉,又放下,一脸悠闲的看着我仅着单衣,在对面抖。
“我衣服……”
我忍不住,指着被他无意中当作垫子的蟒袍,青筋直冒。
“你,”他打断我,“唉,又没逼你脱这个。”
总算把屁股挪开,蟒袍还了我。
看我穿好,他又说:“脚,还不看看怎么样了。”
搞了半天是要看这个……不早说。
我挨一边把鞋袜除了,自己先倒抽一口凉气,当时踢那死马,我有用这么大劲吗?
这般惊艳,活脱脱一个刚包好的青色大肉粽哇。
景元觉在一旁看过来,幸灾乐祸,啧啧称奇,“哎呀,好一只猪蹄。”
不理会他,我小心在那一团青紫上戳戳,立马疼得龇牙咧嘴。
又一只手伸过来戳,结果马车正好一个大巅。
“啊啊啊哟……喂!”
气急败坏的怒瞪景元觉,他缩回手,很是无辜,“朕不是故意的,不过还好,没伤到骨头。”
要是没被你带着爬了这么多山路,现在更好!
景元觉撇撇嘴,装作没看见我的愤怒。他在袖管里掏掏,不久摸出一个白瓷瓶,拔开红顶,一阵草药的清香,扑鼻而来。我疑惑的看他倾下瓶体,把一些莹绿粘稠的液体倒在手上,然后,手伸过来。
顿时大惊,忙捉住他手,“……不敢。”
景元觉瞥我一眼,摊开双手,那手掌上莹莹绿绿的一团,开始往下缓慢的流淌,流淌……眼看那粘糊糊的液体在手掌边缘爬行,缓缓的,坚定的,垂成一颗墨绿色的水珠,就要拥吻那一片干净洁白的棉垫——我嘴一抽,他适时拢起手掌,故作无奈道:“元觉受佛法点化,日行一善,你配合一下?”
……
结果一个犹豫,冰凉的膏液已经敷上伤处。
“使不得!”再去捉他手,掰都掰不开,我急道,“你,你,放开!”
“啰嗦,”他比我还不耐,“闭嘴别动!”
……
凉滋滋的感觉,把胀痛感舒解不少。
只是上药的人明显没有替别人服务的经验,来回摩挲,手上是不知轻重的笨拙,却又非要仔细的贯彻到每一处,直至把整个手掌的药全抹在脚踝上,脚背上,脚跟上……各处厚薄均匀,不留不落。
“嗯,大师的药,一直想找个机会骗来试试,看来,还不错。”
景元觉品评自己的作品,我整个变成绿色的左脚。
浑身僵硬,心中却是波涛起伏,使劲的翻涌不定。
君纲不在,臣纲不存……要命,要害死人。
他涂完看完,干净的那只手,两根指头把药瓶拈过来,丢给我。
“这个你收好,早晚两次,三日见好。”
接了,僵了半天,还是说了。
“……谢谢。”
“不客气。”
憋闷。
景元觉随手拿了刚才还给他的衣服擦手,然后丢在一边,看着我的光脚问,“冷不冷?”
摇头,很憋闷。
等穿上鞋袜,他看看,又说:“准你三天假,少走动。”
更加憋闷。
他偏着头又想了想,说:“不然五天吧。”
我憋闷到不行。
“皇上,”嘴边的话终于不受控制,冲口而出,“若是要臣办事,吩咐就好。”
景元觉脸上一滞,向后靠坐,久久,没有说话。
方才如鲠在喉,现在如芒在背。
剑眉之下,一双凤目静静看过来,瞳仁中透出的光,一点点,一点点变得冷洌,冷到连平时哪怕是伪装的温度,仿佛都丧失殆尽。
车内的空气,在那寒光的逼视下,仿佛凝滞一般,不再憋闷,却压抑、危险,如从阳春三月,一脚跨入数九寒冬。
我知道说错了话,僵坐着承受那份压力,连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口。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那双眼睛就要化成冰刀前,它们又开始一点点,一点点升温,直到又过了很久之后,恢复了平时喜怒难辨的模样。
“你想得太多了。”
再开口,声音已经不怒不兴。
他淡淡看着我,平静到甚至眼波里没有丝毫的起伏,“苏鹊,朕,还没有到要如此收买人心的地步。”
心漏跳一下,接着跳如擂鼓。
“……抱歉,”我垂下眉眼,不敢看那没有表情的面容,“是臣失言。”
没有回答。
两尺对坐,如隔千里。
……
马车晃晃荡荡,车内两人各怀心思,就这么到了城内,停在我府门口。
蒙恒来掀了帘,我下车,施了礼准备告退,景元觉开口,“千佛山之事,不可说。”
“是。”
“还有。”
然后沉默。
沉默中,一片鹅毛白物,倏然飘过眼前。
仰头,北风不知何时止歇,天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