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玉成华(h,虐,he)作者:南栖-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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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首天阙 和新任上司李澄光大人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我从乱糟糟的太极殿出来,上弘文殿。
正主不在。
等了两炷香的功夫,正想要不要回去,恰好是熟人罗三思当值守着殿门,好心的告诉我,皇上去南门了。想来想去,今日这么大的事还是得打个招呼,景元觉一时半会恐怕也不会回来,只得亲上奉天门。
爬了无数台阶上了宫墙,看不见门楼上有一个守卫,只有蒙恒,在逆风中持刀独立。
“蒙中将。”
我冲蒙恒拱手,他微微点头。
蒙恒在这里守着,景元觉肯定就在门楼里了。
在蒙恒身边站定,蒙中将看我一眼,微笑。
“苏大人请进去说话,这里有蒙恒一人守着,足矣。”
“好。”
我尴尬的应声,其实我心思未定,还宁愿守在外面。
狭小的门楼大门洞开着,站在外面,就能看见里面那人抱臂而立,隔着门楼窗棂,默然看着下方的背影。
这时辰,平时正是散朝官员陆续出宫回家的时候,今天因为刚才的插曲,太极殿这会还聚了不少人在,现在的宫门口,估计还有不少等着接自家大人的车驾。
我候在门外,默默等他尽兴。
过了半晌,景元觉放下双臂,回过头来,对我一笑。
“怎么不说话?”
我老实回答,“不敢打扰皇上享受这一刻。”
“哦?”
他倚在窗框上,两根指头无聊的抠着窗花,仍旧看着下面,悠闲的问了一句,“何来的享受?”
明知故问。
顿了一会,我才慢吞吞的开口。
“恭喜皇上,四年死水……一朝起漾。”
景元觉听了,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手下不停,还是慢条斯理的抠着他的窗花,连眼都没抬。
“爱卿哪,泛波死水,其下必险,为此言喜,倒是何喜之有……”
不声不响的听他不紧不慢的说完,不紧不慢的,我跟着开口。
“皇上,无险,不以成大事……”
“呵。”
这回他抬起眼看过来,边看,边扬起嘴角,“倒是要向苏爱卿讨教,何以,成大事?”
头皮一阵发硬。
沉默了一会,我选择引经据典。“……古之善用兵者,揣其能而料其胜负,探敌情而后图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他重复一遍,手终于放下那玩了半天的可怜窗花,眯起一双狭长的狐狸眼,接着笑问,“何以知为已?何以,知为彼?”
“……”
再度沉默。
不好正面回答,好一会过去之后,我再次慢慢的掉起书袋,“……同利为已,相害为彼。陛下明辨,古人云,知人之道,有七。间之,以是非而观其志;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告之,以祸难而观其勇;醉之,以酒而观其性;临之,以利而观其廉;期之,以事而观其信……察而后判,便可寻机更应……”
磨牙时间告罄,景元觉笑着点头表示满意,坐到桌前招手。
“夫子辛苦,陪朕喝两杯。”
进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室中方案上,放着一个托盘,盘上一个通体青翠的玉壶,叠着四个同样青翠的杯子。
我皱起眉头。
“私藏两月一朝送出,舍不得啊。”
他顺着我的目光所指,解释道,“本来想跟你们三个君臣话别,但是人都走光了,也只有你找上来,所以现下只有我们两人,互诉衷肠。”
景元觉拿下两个杯子,倒满了酒。狭小的房间里立即充满一股诱人的酒香,其中还透着果子的芬芳。
“好香。”我不禁赞叹。
景元觉指着那壶作了说明:“冰桃梨花陈酿,开国藏酒。”
我咽了口口水。
开国藏酒,五十年上。上次王府里随便拿出来当水喝的桂花酿已是极品,今天这堪堪一壶,岂非稀世名物。
但这一想,又使我不敢落座了。
景元觉看我站在那里踌躇了好一会儿,不解的扬起一道眉毛。
“怎么了?”
半晌,我才哑着嗓子低声,“苏鹊易醉。”
景元觉微楞了楞,片刻,像明白了什么似的,爆发一阵大笑。
“呵……呵呵……苏鹊你,呵,你怕……怕朕醉之以酒,以观其性?呵,呵呵,呵呵呵……”
我脸色难看。
他哪里知道,我不光怕醉,更怕醉后失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景元觉依旧忍俊不禁,却摆手对我道,“胆小鬼……呵,若是怕酒后胡言,好,朕不怪罪。”
我脸色更难看了,这人难道是我肚里蛔虫么?
不得已坐下来,端起杯子,还未想好敬酒说词,景元觉举杯过来,清脆的一碰,“四年死水,一朝起漾。”
他举杯,一饮而尽。
我浅浅一啜,梨花清冽,桃李芬芳,甘甜冰醇,齿颊留香——果不然,人间绝酿。
几杯酒下肚,景元觉显然心情极好,拉我到门楼窗前,利用此处绝佳的视点,欣赏天朝京城的繁景。
此刻日正当空,皇城脚下,一条朱雀大道远远开拔而去,两侧千檐万幢,数不尽的琉璃青瓦,在初冬的暖阳下,反照出点点光亮。
闾阎扑地,重楼叠障。极目之所在,那东西两市繁盛之地,横街竖巷,纵横阡陌,展展旗帜,人潮如海。
……物华神都,一幅胜景如画。
“这里看过去,是不是很好?”
景元觉清朗却疏懒的声音低低的在耳畔响起,如往常般,里面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我朝物华神都,实承陛下之福。”
“呵……”
景元觉又一次哧笑出声,转头看着窗外,不再问我。
半晌,他一手扶着窗棂轻敲着,面对窗外,缓缓吟起诗来。
“高墙一锁,两重天,渺渺人寰,起暮烟……”
回过头举杯过来,与我碰了一下,再去看那外面,他唇边已带上更浓的笑意,“俯首何求天阙醉?今朝有梦,与明年。”
言罢,他仰脖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将翠玉的杯子随手就那么往窗台上一扔,向后仰靠到窗棂旁的墙壁上,蜷身,仰头,迎着阳光,眯起眼。
那副倦懒的样子,像足了午后瞌睡的猫。
也把喝空的酒杯放到窗台上,我看了一眼假寐的景元觉,静静的深吸了一口气。若不去理会其他的所有,此刻,此间,此种相处,倒真的是,一种奇异的体验。
在他的背后,我的身前,天高地迥,举目,能望神都于日下,抬眼,能视苍穹于云间。而在我的背后,他的身前,层台耸翠,飞阁翔丹……真正的帝王之宫,几多桂殿兰香深处,静栖朱雀腾龙。
眼前的景象,若以画作来比喻,那种大开大合的布局,那种海阔天空的视野,无一不是极致恢宏,不是毕生难得一见的奇景,让人震撼,为之叹服。
然而这幅画,却有着某种,明显的突兀。
立于其间的那个人,锦带龙袍,金冠皓容,却蜷着修长的身子,正用他纤长的手指,随意把玩着刚刚扔上窗台的碧玉杯,目光低垂,长睫颤动,美酒浸润后充满血色的菱唇微微的上扬着,似笑非笑。
一时怔仲。
……那种突兀,就在于此。
仿佛无穷无尽的富丽堂皇,不过是用作踏石,仿佛连绵不绝的繁华盛世,不过是用作背景……那些浓墨重彩,那些波澜壮阔,不过为的就是,活脱脱的,衬托出这么一个本该俯仰天地,却在这里,玩世不恭着的人物。
一幅静止的画,一个,老天开下的玩笑。
“……苏鹊?”
回神,景元觉张开了那双惑人的眼,正玩味的研究我的表情。
“……臣在。”
猛咬一下舌头,刺痛把我从胡思乱想里狠狠拉了回来。
“苏才子刚才,在笑话朕的拙作?”
“皇上……”我说出口,意识到他开玩笑的口吻,“咳,那个,顺口拈来,浑然天成,微臣佩服之至。”
他睨我一眼。“言不由衷。”
做皇帝的人,就不要太有自知之明,好不好。
现在这人执杯浅笑,一派悠闲,刚刚朝堂上的锋芒潜藏,暗波汹涌,好似根本没有发生过。
若不是他太不在乎,就是他太会演戏。
但我心中憋了多时的疑问,此刻一片恍惚,不想再忍了。
“……臣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吧。”
听见对方无动于衷的口气,压下心跳,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皇上的计划里,苏鹊,当如何行事?”
死死盯着他,极想从那双时深时浅的眸子里,看出点什么。为人棋子可悲则已,如果错过今天这个机会,可能永远无法知道执子人的想法如何,悲不胜悲。
眼皮抬起,他对上我的目光,只一瞬,就狡猾的闭上眼睛,站在那里笑。
“到底还是问了。”
景元觉闭着眼,伸出手来拍我的肩,仰头,是一脸得逞的笑,“……呐,醉之以酒,以观其性了——还以为要多灌几杯呢。”
我忍下沸腾的怨气,被算计多了,我也会习惯。
“好,好,不笑了。”
他故作严肃的摆摆手,再张开眼来,满目清明的寒光。
“你是想说,明明把我当棋子使,却还不告诉我该往哪里走,是不是?”
“……”
头一次觉得,和聪明人说话,是不是轻松过头了。
“真伤心啊……”
一声夸张的叹息过后,寒光已然不见,剑眉打皱,凤目曲起,他歪着脑袋看着我,显得很是委屈,“上次问你,你明明说‘我老老实实跟着皇上就是’,原来,不过是骗人的……”
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是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难道是因为恶心坏了,想吐?
再开口,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冷了十分:“皇上,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见我是真的不悦,景元觉收回了脸上多余的表情,淡淡的说起。
“所谓的计划么……面对一个高明的对手,一个一成不变的计划,没用。现在嘛,朕只能说,朕花了很多时间,做了很多准备,来面对很多种的可能。”
这么说,我们原来连棋子都不是。
“看来我们三人,只是皇上的一种试探。”好让你看了效果,再行后招。
景元觉眨眨眼睛,“苏鹊,你嫌中书舍人屈才了吗?”
“臣不敢。”
“先熬上一阵子,可以再调开嘛,你有什么想去的部门?六部辛苦,修史枯燥,谏官得罪人……”
根本什么也不想说,还在胡说什么。
“……但凭吩咐。”
我已有几分不耐。
“依朕看,不如安排你做宫廷画师好了,轻松自在?”
“亦无不可。”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拂袖离去,可惜人有君臣之分,不能。一边自嘲,一边侧身扭过头去,不喜之人不能避,不看,总可以了吧。
景元觉没有接我的话。
半天过去,传来的……是一声清晰可辨的叹息。
回头去看,立即凝神戒备起来,因为他的脸上,已然笑意全消。
“苏鹊,你给我老实说,”景元觉伸出一只手来,戳上我的右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