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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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马上把糖接过去,责备我:
“也不用纸包一下——手那么脏。”
“我洗过,只是洗不干净。”
她用又干又暖的手,拿起我的手看了看说:
“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你的手指也扎坏了……”“这是针扎的,我常做针线活儿……”
过了几分钟,她向四周望了一下,对我说:“喂,找个地方躲起来念《堪察加女人》,
好吗?”
我们找了好久,哪儿都不合适。后来决定到洗澡房的更衣间去,那儿虽然很阴暗,但可
以坐在窗子边。窗子正对一个肮脏的拐角,两旁是板棚和邻家的屠宰场,很少有人向那里张
望。
她斜坐在窗口前,把一条瘸腿搁在长凳子上,一条好腿踩在地上,又皱又破的书本挡着
她的面孔,她用感人的声调,念着一连串难解的枯燥无味的句子。可是我很激动,坐在地板
上,瞅着她那对严肃的眼睛,象两个碧色的火光,在书页上顺次地移动着。有时小姑娘的眼
睛里含着泪水,嗓子带着颤音,把难懂的句子中的生疏的字眼很快地念下去。我试着抓住这
些字句,把它们改成诗歌,将句子上下搬动,这就完全妨碍我去了解书中的故事,不知讲些
什么了。
狗在我的膝头上打瞌睡,我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快风”,因为它有毛茸茸的细长的
身子,跑起路来很快,吠叫的时候象烟囱里的秋风一样。
“你在听吗?”女孩子问。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杂乱的句子使我越加兴奋,也越加着急地想把它们用另外的样子排
列起来,改成象歌曲一样的句子。歌曲中的字句每一个都是活的,象天上的星一样发光。天
黑的时候,柳德米拉放下那只拿书的已经发白的手,问我:
“你看,挺不错吧……”
从这天傍晚起,我们常常躲在洗澡房的更衣间里。不久柳德米拉不再念《堪察加女人》
了,这使我很高兴。因为她要问我这部无穷无尽的书里面说的是什么,我却回答不上来。这
书真是无穷无尽,因为在我们开始读的第二部之后,就出现了第三部,据她说,还有第四部。
特别使我们高兴的是阴雨天,当然,不是星期六烧水洗澡的阴雨天。
外面下着雨,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来张望我们这个阴暗的角落。柳德米拉很害怕“被
人碰见”。
“你可知道,那时人家会怎样想呢?”她低声地问。
我知道,我也担心“被人碰见”。我们坐上整整几个钟头,讲着什么。有时我讲外祖母
讲过的故事,有时候柳德米拉讲熊河,哥萨克的生活。“噢,那地方多么好呀!”她感叹
说。“这儿——算什么呢?这儿是叫化子窝……”
我决心等自己长大了,一定到熊河去瞧瞧。
不久,我们不再去洗澡房的更衣间了。柳德米拉的母亲在一个毛皮匠那儿找到了工作,
一清早就出门,她妹妹上学校,兄弟去磁砖厂。下雨天我就上她家里去,帮助她做饭,打扫
屋子和厨房,她笑着说:
“咱们好象一对夫妻,就是没睡在一起。而且比人家夫妻还过得和美——人家男人还不
肯帮妻子干活呢……”
我有钱时,就买了糖果来一起喝茶。为了不让爱唠叨的柳德米拉的妈妈知道,就把烧过
的茶炊搁在凉水里浸冷。有时候外祖母也到这儿来,她坐着编花边或刺绣,讲好听的故事。
外祖父进城的时候,柳德米拉就到我们家里来,大家放心大胆地大吃一顿。
外祖母说:
“啊呀,我们过得多美,自己挣钱,要什么有什么!”
她赞许我们的友谊:
“男孩子跟女孩子要好是好事!只是不能胡闹……”
她又用简单明白的话告诉我们,什么叫做“胡闹”。她说得很美很动人,使我深刻懂
得,花没有开放是不可以摘的,要不就没有香味,也不会结果了。
我们并不想“胡闹”,但也并没因此妨碍我跟柳德米拉讲人们都不讲的事情。当然有必
要的时候我们才讲。因为我们看到的粗野的两性关系太多太不顺眼了,简直叫我们难受!
柳德米拉的父亲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美男子,长着一头鬈发,蓄着小胡子,尤其是他那
两道浓眉,动起来显得特别神气。他沉默得出奇,我不记得他说过一句话,当他逗弄孩子的
时候,他跟哑巴一样地咿唔,甚至打老婆的时候,他也不说话。
傍晚或是假日,他穿上天蓝色衬衫、绒布裤子、擦得油光锃亮的长统皮靴,拿着大手风
琴,把手风琴的挂带扣在肩上,走到大门口,跟“步哨”一样站着。立刻,大门前就开始
“出把戏”。姑娘媳妇们象一群鸭子似的一个接一个走过来,看着叶夫谢延科。有的斜着眼
偷偷地瞟他,有的使着贪心的眼色公开地瞧他。而他站在那儿,凸出下嘴唇,睁着黑眼睛,
用一种挑选的眼光盯着所有的女人。在这种四眼相交的无言的交谈中,在一到男子面前就好
象融化了一般的女人的轻佻举动中,有一种令人作呕的兽性。好象每个女人,只要男子向她
命令式地眨一眨眼,她就会驯服地,象死人一样躺倒在肮脏的街道上。“公羊出来了,不要
脸的家伙!”柳德米拉的妈妈骂着。她是个高个子的瘦削女人,脸很长,脏乎乎的,自从害
过伤寒病,头发剪短了,象一把使旧了的扫帚。
柳德米拉跟她坐在一起,为了把母亲的注意从街上引开,她老是问这问那,但这都枉费
心机。
“烦死啦,讨厌的东西,倒霉的丑丫头!”母亲不安地眨巴着眼,嘟哝着,忽然,她那
对蒙古人式的小眼睛闪出奇怪的光,而且不动了,碰见了什么,紧紧地盯住不放。
“妈,不要生气呀,生气又有什么用呢,”柳德米拉说。
“你看席铺的老板娘打扮得多漂亮呀!”
“我要是没有你们三个,扮得还要漂亮。都叫你们给啃光了,嚼光了,”母亲几乎流出
泪来,很凶地回答着,眼睛盯住席铺那个身材肥大的寡妇。
那女人象一座小房子,胸脯突出来象门廊,绿头巾下边露出方方的红脸,仿佛是玻璃上
反映着阳光的天窗。
叶夫谢延科把手风琴扣在胸口,拉奏着,奏出各种曲子。那迷人的琴声传得很远。孩子
们从各条街上聚拢来,在演奏者的脚跟前,躺在沙土地上出神地静静地听着。
“等着吧,会有人把你的脑瓜拧下来的,”叶夫谢延科的妻子恐吓自己的男人。
他没有说话,向她斜瞟着。
席铺的寡妇在相去不远的“马鞭子”铺子门前的长凳子上一屁股坐下,把脑瓜侧向肩
头,倾听着,红着脸。
墓地后边旷野的上空,映着通红的晚霞。街道象一条河,晃动着打扮得很鲜艳的高大身
影。孩子们夹杂在中间,象风似的旋来旋去。温暖的空气使人沉醉,从白天晒暖的砂土上,
蒸腾着刺鼻的气味,特别是屠宰场的发甜的油腻味——血腥臭。从毛皮匠们的那些院子里,
又吹来一股又臭又咸的皮革味儿。女人们的谈话声,男人们的醉呓,孩子们的尖叫,手风琴
的低唱——这一切融合成一种深沉的喧闹,不断地创造万物的大地发出沉重的叹息。一切都
是粗野的、露骨的,使人们对于这种肮脏无耻的动物似的生活产生强烈、坚定的信心。这种
生活在夸耀自己的力量,同时也苦闷而又紧张地找寻发泄力量的地方。
时时有一种非常可怕的话声从喧闹中传出来,刺进人们的心窝里,永远牢牢地铭刻在记
忆中。
“不能大家同时打一个人——要挨着个儿来……”
“要是自己都不爱惜自己,谁还来爱惜我们呢……”
“也许上帝生出女人来,就是逗人笑的吧?……”
夜逼近了,空气比较清新,喧声渐渐静下来,木房被包围在黑影中,膨胀着大起来。孩
子们被拉回到各自的屋子里去睡觉,有的就躺在栅墙前或是母亲的脚边和腿上睡着了。他们
一到晚上就变得比较老实、温顺。叶夫谢延科不知在什么时候不见了,好象融化了一样。席
铺的女人也没有了。低沉的手风琴在远处——墓地附近鸣响。柳德米拉的妈妈象猫一样弓起
脊梁,坐在长凳子上。我的外祖母到隔壁一个常常给人家拉皮条的接生婆家里喝茶去了。那
是一个高大的瘦子,长着鸭嘴一样的鼻子,在她男子似的平坦的胸口上,挂着“救生奖”的
金牌,街上人说她是巫婆,大家都害怕她。据说有一次失火的时候,她从火中救出了一位什
么上校的三个孩子和他的害病的妻子。
外祖母跟她相处得很好,两个人在路上碰见,远远地就笑着招呼,好象特别高兴似的。
科斯特罗马、柳德米拉和我坐在门边长凳上,丘尔卡把柳德米拉的兄弟拉去比武。他们
俩扭在一起,扬起了地上的沙土。
“住手呀!”柳德米拉害怕地央求着。
科斯特罗马转动黑眼珠斜瞟着她,讲猎人卡里宁的故事:那是一个目光狡猾的白发老
头,全村都认识他,是出名的坏蛋。他在不久前死了,人家没把他葬在墓地的沙土里,只把
他的棺材搁在离别的坟墓不远的地面上。棺材是黑色的,架腿很高,棺盖上用白漆画着一个
十字架、一支矛、一根手杖和两根骨头。
每晚上天一黑,老头儿就从棺材里爬出来在墓地上溜达,寻找什么,一直到第一次鸡啼。
“不要讲吓人的话!”柳德米拉请求说。
“放开!”丘尔卡甩开柳德米拉兄弟的手,对着科斯特罗马嘲笑他说:“你胡说些什
么,我亲眼瞧见棺材落葬的,盖上也没有什么记号……什么死人在外边溜达,那是醉鬼铁匠
造的谣言……”
科斯特罗马没有瞧他,气冲冲地说:
“那么,你到墓地去过一夜试试看!”
他们争吵起来,柳德米拉没趣地摇着脑袋,向母亲问:
“妈妈,死人晚上能出来溜达吗?”
“能出来溜达,”她母亲照样说了一句,好象从远处传来的回声一样。
女掌柜的儿子走过来了,他叫瓦廖克,约莫二十岁模样,是一个红脸的胖小伙子。听了
争论之后,他说:
“你们三个人当中,不管哪个只要能在棺材顶上过一夜,我就给二十戈比和十支烟卷,
要是害怕了跑回来,就让我拉耳朵拉个够,好不好?”
大家愣着不吱声。柳德米拉的妈妈说:
“多蠢呀!这样的事,难道也可以怂恿孩子去做吗……”
“要是给一卢布,我就去!”丘尔卡没精打采地说。
科斯特罗马听了这话,马上挖苦地问道:
“给二十戈比你就害怕吗?”然后对瓦廖克说:“你就给他一卢布吧,反正他是不会去
的,只是吹牛罢了……”
“好,就给一卢布!”
丘尔卡从地上站起来,一声不响慢吞吞地沿着墙根溜走了。科斯特罗马把两个指头放进
嘴里,对着他的背影,尖声地吹口哨。柳德米拉不安地说:
“哎呀,天哪,好一个牛皮大王……这是何苦呢!”
“你们这班人,都是胆小鬼!”瓦廖克讪笑地说。“还当自己是街上的好汉呢,猫崽
子……”
我听了他的嘲骂,心里很委屈,我们都讨厌这个肥头大耳的少爷。他常常唆使小孩子干
坏事,讲姑娘和媳妇家的脏话给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