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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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注意点儿,”桑乔说,“法律,也就是国王本人,并没有迫害这类人,而是对他们的罪恶进行惩罚。”
这时,那些苦役犯已经走近了。唐吉诃德极其礼貌地请那几个押解的人告诉他,究竟为了什么原因押解那些人。一个骑马的捕役回答说,他们是国王陛下的苦役犯,是去划船的,此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连他也只知道这些。
“即便如此,”唐吉诃德说,“我也想知道每个人被罚做苦役的原因。”
唐吉诃德又如此这般地补充了一些道理,想动员他们告知他想知道的事情。另一个骑马的捕役说:
“虽然我们身上带着这帮坏蛋的卷宗和判决书,可是现在不便停下拿出来看。您可以去问他们本人。他们如果愿意,就会告诉您。他们肯定愿意讲。这些人不仅喜欢干他们的卑鄙行径,而且喜欢讲。”
既然得到允许,唐吉诃德就去问了。其实即使不允许,他也会我行我素。他来到队伍前,问第一个人究竟犯了什么罪,竟落得如此下场。那个人说是因为谈情说爱。
“仅仅为这个?”唐吉诃德说,“如果因为谈情说爱就被罚做划船苦役,我早被罚到船上去了。”
“并不是像您想的那种谈情说爱,”苦役犯说,“我喜欢的是一大桶漂白的衣服。我使劲抱着它,若不是司法的力量把我强行拉开,我到现在也不会自己松手。我是被当场抓住的,用不着严刑拷问,审理完毕,我背上挨了一百下,再加上三年整的‘古拉巴’就完事了。”
“什么是‘古拉巴’?”唐吉诃德问。
“‘古拉巴’就是罚做划船苦役。”苦役犯回答。这个小伙子至多二十四岁,他说自己是皮德拉伊塔人。
唐吉诃德又去问第二个人。那人忧心忡忡,一言不发。第一个人替他回答说:
“大人,他是金丝雀。我是说,他是乐师和歌手。”
“怎么回事?”唐吉诃德问,“乐师和歌手也要做苦役?”
“是的,大人,”苦役犯说,“再没有比‘苦唱’更糟糕的事了。”
“我以前听说,‘一唱解百愁’。”唐吉诃德说。
“在这儿相反,”苦役犯说,“一唱哭百年。”
“我不明白。”唐吉诃德说。
这时一个捕役对唐吉诃德说:
“骑士大人,在这帮无赖里,‘苦唱’的意思就是在刑讯之下招供。对这个犯人动了刑,他才认了罪。他是盗马贼,也就是偷牲口的。他招认后,判在他背上鞭笞两百下,这个已经执行了,另外再加六年苦役。他总是沉默不语,愁眉不展,因为留在那边的罪犯和在这儿的苦役犯都虐待他,还排挤他,嘲弄他,蔑视他,就因为他招了,不敢说‘不’。他们说‘是’或‘否’都是那么长的音,而且罪犯见识多了,就知道他们的生死不由证人和证据决定,全在自己一张嘴。我觉得他们说得也有道理。”
“这我就明白了。”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又走到第三个人跟前,把刚才问别人的那几句话又问了一遍。那人立刻满不在乎地说:
“我因为欠人家十个杜卡多①,要去享受五年美妙的古拉巴。”
①杜卡多是曾用于西班牙和奥匈帝国的金币,也是一种假想的币名。
“我很愿意给你二十杜卡多,让你从这一苦难中解脱出来。”唐吉诃德说。
“我觉得这就好比一个身在海上的人有很多钱,”苦役犯说,“他眼看就要饿死了,可就是买不到他所需要的东西。我是说,如果我当时能够得到您现在才给我的这二十杜卡多,我至少可以拿它疏通一下书记员,活动一下检察官,现在则完全可以留在托莱多的索科多韦尔广场上,而不是在这儿像条猎兔狗似的被拴着。不过,上帝是伟大的。耐心等待吧,什么也别说了。”
唐吉诃德又去问第四个人。第四个人长着尊贵的面容,一副白胡子垂到胸前。听到唐吉诃德问他怎么到这儿来了,他竟哭了起来,一言不发。第五个苦役犯解释说;
“这位贵人被判了四年苦役,而且临走还被拉着骑在马上,穿着华丽的衣服,在净是熟人的街上招摇过市。”
“我觉得,”桑乔说,“那是当众羞辱他。”
“是的,”苦役犯说,“给他判刑的罪名就是给人家的耳朵甚至整个身子牵牵线。其实我是说,这位是拉皮条的。此外,他还会点巫术。”
“若不是因为他会点巫术,”唐吉诃德说,“单因为他拉皮条,就不该判他做划船苦役,而应该让他去指挥海船,做船队的头头。因为拉皮条这行当并不是随便可以干的。这是机灵人的职业,在治理有方的国家里特别需要,而且必须是出身高贵的人才行。此外,还得像其他行业一样,就像市场上的经纪人那样,有廉洁的知名人士来监督他们。这样可以避免一些蠢货从事这个行业所产生的弊病。像那些平淡无奇的娘儿们,乳臭未干、涉世不深的毛孩子和无赖,关键时刻需要他们拿主意的时候,他们却举棋不定,手足无措。我本来想再说下去,讲讲为什么要对这个国家从事这项必不可少的职业的人进行挑选,可是在这儿讲不合适。等到某一天,我再对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人讲吧。
“我只想说,看到这位两鬓斑白、面容尊贵的老人因为拉皮条被累成这个样子,我感到难过,可是再一想到他会巫术,我又不难过了,虽然我知道世界上并不是像某些头脑简单的人想的那样,有能够动摇和左右人的意志的巫术。我们的意志是自由的,没有任何迷魂药和魔法能够迫使它改变。一些粗俗的女人和居心叵测的骗子常常做些混合剂和春药,让人疯狂,让人们相信它们能催人纵欲,可是我要说,意志是改变不了的。”
“是的,”那位慈祥的老人说,“说真的,大人,关于巫术的事,我没有罪;拉皮条的事我无法否认,可我从未想到这是做坏事。我只是想让大家都痛痛快快,生活安定,无忧无虑。然而,我的良好愿望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我还是得去那个回头无望的地方。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又有尿道病,这闹得我一刻也不得安宁。”
说到这儿,他又像刚才一样哭了起来。桑乔看他十分可怜,便从怀里掏出一枚值四雷阿尔的钱币周济他。
唐吉诃德走过去问另外一个人犯了什么罪。这个人回答得比前面那个人爽快得多。他说:
“我到了这儿,是因为我同我的两个堂妹和另外两个不是我堂妹的姐妹开玩笑开得太过分了。结果我们的血缘队伍乱了套,连鬼都说不清了。事实确凿,没人帮忙,我又没钱,差点儿丢了脑袋。判我六年苦役,我认了,咎由自取嘛。我还年轻,只要活着,一切都会有希望。假如您,骑士大人,有什么东西能帮帮我们这些可怜人,上帝在天会报答你,我们在地上祈祷时也不会忘记求上帝保佑您长命百岁,身体健康,祝您这样慈祥的人万寿无疆。”
这时,来了一个学生装束的人。一个捕役说,这个人能言善辩,而且精通拉丁文。
最后过来的是个相貌端庄的人,年龄约三十岁,只是看东西的时候,一只眼睛总是对向另一只。他的桎梏与其他人不同,脚上拖着一条大铁链,铁链盘在身上,脖子上套着两个铁环,一个连着铁链,另一个拴在一种叫做枷的械具上,下面还有两条锁链一直搭拉到腰间的两只手铐上,手铐上拴着一个大锁,这样他的手够不着嘴,头也不能低下来够着手。
唐吉诃德问那人为什么他戴的械具比别人多。捕役回答说,因为他一个人犯的罪比其他人所有的罪还多。他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即使这样锁着也还不放心呢,怕他跑了。
“他犯了什么罪,又判了多少年苦役呢?”唐吉诃德问。
“判了十年,”捕役说,“相当于剥夺公民权。不过,只要你知道这家伙是大名鼎鼎的希内斯·帕萨蒙特就行了。他还有个名字叫希内西略·帕拉皮利亚。”
“差官大人,”苦役犯说,“你注意点,别给人胡编名字和绰号。我叫希内斯,而不是希内西略。我的父名叫帕萨蒙特,而不是你说的帕拉皮利亚。各人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江洋大盗先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若是不想让我帮你住嘴,说话就小声点儿。”
“人完全应当像上帝一样受到尊敬,”苦役犯说,“总有一天,我会叫你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叫希内西略·帕拉皮利亚。”
“难道别人不是这样叫你吗,骗子?”捕役说。
“是这么叫,”苦役犯说,“可我会让他们不这么叫的。否则,我就把自己身上几个地方的毛全拔掉。骑士大人,如果你能给我们点什么,就给我们个到此为止,抬腿走人吧。你总打听别人的事情,已经让大家烦了。如果你想知道我的事情,我告诉你,我是希内斯·帕萨蒙特,我正在亲自记录我的生活。”
“他说的是真的,”捕役说,“他正在写他自己的故事,写得真不错。他在监狱里把书典押了二百雷阿尔。”
“即使是二百杜卡多,我也要把它赎回来。”希内斯说。
“书就这么好?”唐吉诃德问。
“简直可以说太好了,”希内斯说,“与之相比,《托尔梅斯河的领路人》以及其他所有那类书都相形见绌。我可以告诉你,那里面写的全是真事,若是杜撰的,不可能写得那么优美风趣。”
“书名是什么?”唐吉诃德问。
“《希内斯·帕萨蒙特传》。”希内斯说。
“写完了吗?”唐吉诃德问。
“我的生活还没有完,书怎么能写完了呢?”希内斯说,“写好的是从我出生到上次做划船苦役。”
“你原来做过划船苦役?”唐吉诃德问。
“愿为上帝和国王效劳。我那次做了四年苦役,知道了干面包和鞭子的滋味。”希内斯说,“做划船苦役我并不很害怕,我可以在船上写我的书。我有很多话要说,而在西班牙的船上空闲时间很多。其实,我用于书写的时间并不要很多。我主要靠打腹稿。”
“看来你很聪明。”唐吉诃德说。
“也很不幸,”希内斯说,“不幸总是伴随着聪明人。”
“也伴随坏蛋。”捕役说。
“我已经说过,差官大人,”希内斯说,“你讲话客气点儿。那些大人只是让你把我们带到陛下指定的地方去,并没有给你侮慢我们这些可怜人的权力。你若是再不客气点儿,我发誓……行了,‘说不定哪天客店的事情就会水落石出呢’。谁也别说了,你好好待着,说话客气点儿。已经费半天口舌了,咱们赶路吧。”
闻此狂言,捕役举棍要打帕萨蒙特。唐吉诃德立刻起身挡住,求他别打帕萨蒙特,说帕萨蒙特手被锁得那么紧,说话有点儿出圈也该谅解。然后,唐吉诃德转身对所有苦役犯说:
“极其尊贵的弟兄们,听了你们讲的这些话,我弄清楚了,虽然你们是犯了罪才受惩罚,你们却不大愿意受这个苦,很不情愿。看来你们有的人因为受到刑讯时缺乏勇气,有的人因为没钱,有的人因为没有得到帮助,反正都是法官断案不公,你们才落到这种地步,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所有这些现在都要求我、劝说我甚至迫使我对你们起到老天让我来世上作骑士的作用,实现我扶弱济贫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