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沧海变成桑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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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抵上腭,面露微笑”?
迎新队伍只一晌,便走过去了。然而剑馆先生杞成舟使出浑身解数,却再也
没能将这个春天的上午,给弟子们挽救回来。内功课便在一片不知所云的神秘笑
容中,匆匆结束。所以冷凝跟阿闲午后重新回到剑馆,瞅瞅四下无人,便禁不住
冒出这么个想法来:迎新队伍是早上走的,算来这时候也该回来了,她们何不就
去迎他们一程?运气若好,说不定还能先睹为快,瞧一瞧那传说中的新娘子,究
竟已经美到了什么程度!
然而这运气,实在是并不怎么样。当山脚下剑花社的钟声嗡然传来之时,她
俩呆在半山腰的滴翠亭上,别说新娘了,就是那迎新队伍,也再没能见着半根毫
毛。退一步说,就是见到了毫毛,此时也形势不由人,想那剑馆先生杞成舟平日
虽懒懒散散,真正发起火来,可着实不容小觑!阿闲不就曾经被他罚过蹲马步一
炷香,累得把搁在胯下的十碗水,都一屁股坐翻了么?想到这个,也就再顾不上
什么新娘不新娘,两人拼命撒开丫子,一时施展无上轻功,飞流直下三千尺,从
滴翠亭上急泻下来。
不幸中的万幸,她俩来得迟,她们的先生也一贯拖沓,完全没有花馆张治的
勤谨作风。钟声响过都这一会了,杞成舟才刚刚扁背着双手,慢吞吞地踏上演武
大厅门外的第一级台阶。说时迟,那时快,便有两道人影,一红一绿,动如脱兔,
又仿如两支离弦利箭,呈楔形自他身侧飞射而过,在尖端蓦地汇合,一起切入演
武大厅的正门。
这样一冲进来,好歹算是赶在了先生前面。冷凝与阿闲不免都松一口气,将
悬吊在南岳山头的两颗心一起拽落下来——大约,这样就不算是迟到了吧?当然,
到底算不算迟到,这还要看被她俩以如此利落的身法,漂亮地抛在身后的剑馆先
生,他又是什么想法。
杞成舟慢吞吞地踏上第二级台阶。从这种处乱不惊的风度,完全看不出他只
是个三十出头,还未完全摆脱少年稚气的人。当然,说到他的年龄,那其实是不
管从什么地方着眼,都要让人不知所以。不说别的,单以最能观测年龄的相貌而
论,时至今日,霍山城内都还流传着一则关于他的家喻户晓的笑话。
那笑话揶揄道:当未来的剑馆先生在夕阳底下拖着长长的身影,以一个剑客
的孤独姿态从东街头踽踽行来时,他的初次出现,就已经体现了侠义道锄强扶弱
的伟大精神。一条街上,受到欺压正在哭叫的孩子们突然闭嘴;而那些胜利者们
乍一见他,蓦地里却都放声大哭。这样,整个东街的战局,便随着杞成舟露开一
张大嘴的靴子的橐橐前进,而得到了决定性的扭转。
这个笑话直到现在,每当说起,还总能让霍山人听了,打心眼里泛出笑意来。
天可怜见!就以杞成舟的那副打扮,甫一上来,要想不吓哭孩子;或者,不吓得
孩子们不哭,那可也真教是难了——你想想,那可是副什么打扮呐!
其实这位剑馆先生如今,只除靴子不再露嘴,也还就是这副模样。一顶肮脏
头巾胡乱扎在头上,扎了其实也就等于没扎,还有无数散发,从两鬓不服拘管地
垂落下来——这就占去半张脸庞;另一半脸庞,是让拉拉碴碴的胡子又占去一半。
于是整张脸上,便只剩下一双眼睛,从蓬蓬松松的一丛乱草之中,时不时地露出
两点微光来。
公正地说,这副乱草般的打扮其实并不能证明杞成舟特别地与众不同。因为
五年前杞成舟初至山城的时候,这副装束在武林中正方兴未艾,就好象妇女们曾
经流行过的梅花妆、啼状、堕马髻、高髻一样,也是当时江湖男子的一种时世装
束。甚至就跟女子们的装扮一样,他也有个相当雅致的名目,唤作:落拓装。想
当年,江湖正邪两派纷争激烈,太阴魔教势焰张天,公道人心沦落不知凡几,有
血性的男儿身处其间,想不落拓,亦岂可得乎?
所以当年杞成舟落落拓拓地进入山城,诚不足怪。当然,霍山人的大惊小怪
其实也不足怪,这不过是出于地理所限,谁让他们只通过一条交通孔道联系外界,
因此无论接受什么新鲜事物,总要比别人慢上半拍呢?既然双方都不足怪,那么
剩下来的,当然便只是一场误会了。这实在只是一场误会,误会而已。
杞成舟扬着一张来龙去脉不清不楚的脸,背着两手,进了演武大厅。今儿下
午是暗器课,大厅里,剑馆的弟子们都已经身佩镖囊,挨着三面墙壁,规规矩矩
地站好了,只有刚窜进来的两个还在呼呼喘气。着水绿衫子的是冷凝,这当儿正
举起一只袖子捂住口鼻,以减低剧喘的噪音。而一身火红衣服的阿闲干脆连这点
形象都懒得照顾,只管撑腿弯腰,大口抽气。
看清楚,杞成舟便拍一拍大厅前方的木偶人:“冷凝,膻中穴。”
这就是说,对于先前那个完美的楔形,这位乱草丛先生有他自己独到的理解。
冷凝这时节也只好敢怒而不敢言,忙掩口鼻窃问阿闲:“膻中穴在哪里?”
然而阿闲是气喘得差不多连太阳穴也忘干净。一问之下没有回答,冷凝慌忙
又再转头,这一次,问的是紧靠右手边的一个男弟子:“膻中穴在哪儿?”
一般来说,男弟子们总是精于作弊。果然这一位听见问起,有备无患,立刻
从袖子里摸出一本《暗器打穴大法》,藏在肘弯底下,隐蔽地翻将起来。可惜远
水救不得近火,冷凝眼看杞成舟的眉头已经疙皱起来,无可奈何,也只得走出队
列。这一下,左右是豁出去,心思倒也开朗起来。切!不就是打镖么?就冲着她
这一手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镖技,能够沾着木偶人的边,也就称得战果辉煌,知道
不知道什么膻中不膻中的,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通这一节,也就定下心来。在大厅中间站定,先摆一个潇洒飘逸的造型。
右肩一收,右手往腰间一抹,行云流水般,从镖囊里抹出一支镖来。左脚顺势撤
个大步,右膝一弓,便是个漂亮的弓箭步,身形微侧,右手一扬,一道银光脱手
飞出。
当然这道银光脱了手,最终会飞向何处,众多馆弟子们的态度并无不同,通
常是不予理会的。反正在这个剑馆之内,大家都是一手的臭镖。比来比去,难道
还能比谁谁谁的镖,甩得更臭?飞得更歪?要比,当然也就只能比一比这种甩镖
的姿态,看是哪一个,更加矫矫不群,也更加美不胜收了。因而一镖甩过,冷凝
第一眼,不是看向前方木偶,而是直接地,就抛给了阿闲。
姿态如何?风度佳否?
然而阿闲的姿态却不怎样,风度更谈不上,好象一只被人卡住喉咙的鸭子,
张大了嘴吧,神情古怪地瞪着前方。前方自然就是木偶,还有,还有另外一个,
就是……
就是剑馆先生杞成舟。冷凝一扭头,便看见杞成舟站立的姿势比之刚才,已
经发生某一种微妙的变化。本来,他一直是负着双手,距木偶人差可一丈,站得
胜似闲庭信步;现在,却只负了一只手。另一只手已经提起,提到鼻尖的正前方,
捏成个剑指,牢牢地夹住了一支向他来的光闪闪的飞镖。
这支飞镖锃亮的镖尖,离这位先生的鼻尖,真的已经不能算是很远。冷凝的
风度这一下子,终于出现了问题,一时鼓瞪着两只眼睛,只是死死盯住杞成舟,
看他缓缓垂下手臂,在手掌上反复打量这支志在谋杀的飞镖。镖是剑花镖,剑馆
里的统一造型,具体而微的枪尖模样,镖尖下缀着的红缨本来鲜亮美观,此时好
象突然变成一团刺眼的鲜血,飞溅在深沉莫测的剑馆先生宽大厚实的手掌中,诡
秘得象一场刚被揭露的血案。最要命的是这血案的证物,那支镖的镖尖上,还有
一个怎样赖也赖不掉的“凝”字……
一片窒息的静寂中,远处突然传来十分奇怪的动静。只听步声杂沓,附近山
上也不知有多少人没了命似,直往这边飞跑过来。
“杞先生——!杞先生——!”混乱的人群远远地便扯着嗓门大叫。
“杞先生——”
“杞先生!”终于有人冲将进来,本来衣履鲜亮,如今却都跑得冠斜袍绽,
正是早晨出去的迎亲队伍,哭丧着脸,才一进门,便急急叙述道:“新娘子让大
虫给叼走了!我们正走到滴翠亭,就碰见……”
正走到滴翠亭,便碰见一种极为斑斓的色彩。这种色彩在深山或者时有出没,
但在县城,却显然是破了个天荒。于是这些人未免个个奋勇,人人争先,飞一般
冲往剑花社,来向本城最具武松潜质的剑馆先生杞成舟请求增援了。所以事实上,
并不是大家亲眼看见老虎叼走新娘子,而是新娘子在这些人走后,一个人呆在轿
子里的结果,除了被老虎叼走,大家可实在是再也想不出来,还能有什么其他的
可能性呢?
其他的可能性确实不多。等到杞成舟一路急奔,穿过山道上零零落落丢得一
地的喇叭铜锣、红花黑鞋等等什物,上得滴翠亭,便只看见一顶迎新轿子披红挂
彩,孤零零地搁在亭中,映着微雨,映着弥漫在空气中的凌乱气息,说不上来,
是那么一种艳煞的凄凉。
伸出剑尖去挑轿帘,这先生心里忽地卟卟跳将起来。也不知轿帘这一挑开,
他将会看见什么?到底又会有什么样的悲惨结局,将呈现在他的眼前?
轿帘挑开,里面是空荡荡一张太师椅,罩着大红绣金合欢的椅袱子,明艳得
有些晃人。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那新娘子再是个循规蹈矩的新娘子,到底不是
块木头,难不成看着人家都跑了,她不会跑?但她这一跑,可以想象的结果是,
既跑不过别人,也跑不过老虎,所以……
从滴翠亭又往上去,顺着山路拐弯,行不多久,前面有了动静,只听一个女
声远远咳一声嗽,清清嗓子,唱起山歌来:小尼姑猛想起把褊衫撇下,正青春,
年纪小,出什么家?守空门便是活地狱,难禁难架。不如蓄好了青丝发,去嫁个
俏冤家。念甚么经文也,佛!守的甚么寡?
山歌轻快,那女子更是唱得山含情、水含笑,仿佛这座山根本没出过滴翠亭
那样的事似的。这就奇怪得很了!按说那里离此不远,刚刚这一阵动静,这女子
竟不知道?然而这段山道并无分岔,这女子不经过滴翠亭,却又从哪里钻将出来?
再往前直追,歌声中与那女子愈来愈近,转过山角,蓦地里柳暗花明,所有疑问
一下子冰消雪释。原来这来历不明的女子,根本就不是个人。
不是人,却是个山妖。红袄红裙,红鞋红指甲,甩着一块红巾帕,满头珠翠,
一抹纤腰,那妖精扭得水蛇也似,在穿林而过的山间小路上若隐若现。杞成舟使
劲挤两下眼睛,还是没能把这一副幻像从眼前挤走,倒见那红帕子随着腰肢的扭
摆,愈是舞得好看了,上下左右,翻滚飞动,勾魂巾似让人眼花缭乱。
一曲歌毕,那妖精换了一种俏皮的腔调,又唱道:小和尚就把女菩萨来叫,
你孤单,我独自,两下难熬。难道是有了华盖星便没有红鸾照?禅床做合欢帐,
佛面前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