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 +by公子欢喜-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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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了扯,仰起头,又往嘴里灌了一杯。
见玉飘飘忧心忡忡,欲言又止,崔铭旭挥挥手,不以为意:“没什麽,他要赶我出门的事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过两三天,还不是照样差人把我找回去?”
此後,他就在春风得意楼住了下来。清晨在楼头看到他大哥的绿昵轿晃晃悠悠地去上朝,崔铭旭揉著睡眼,直起手打了个呵欠,转身又再躺下。再睡醒时,推开窗,日过正午,他大哥早已下朝回府,望穿了楼下川流不息的人流也看不到半个影子。时不时总有“咚咚”的脚步声,有人踩著楼梯上楼,渐行渐进。他坐直身子竖起耳朵听,心里把种种要说的场面话念了一遍又一遍。然後,脚步声又渐渐远去了,不曾有丝毫停留。跃起的心重重落地,直把一张傲气的脸绷得更紧。
江晚樵被家里派去江南采办新货了。徐客秋受他拖累,至今被关在府里不得出门半步。只有宁怀璟还能笑嘻嘻提著酒来看他:“回去服个软也就行了,何苦在这里赌气?”说出来的话真是不合他的胃口,还不如不来。
崔铭旭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凭什麽回回都是我先低头?”
宁怀璟无奈地叹气:“或许现在低头还来得及,到时候,你想低头都没地方让你崔三少後悔。”
“少来。我又不是孩子。”崔铭旭冷哼一声,扭头去看窗下的大街,“他的脾气我还不知道?至多再过两天,一定派人来找我。”
他大哥刀子嘴豆腐心,绝对不会不管他,他摸透了。不然,看他以後怎麽跟父亲大人回话去。
宁怀璟不再劝说,临走时留了袋银子在桌上。
“你这是做什麽?还真当我落难了。”崔铭旭大笑著拿起银子掂了掂,“拿去!”
宁怀璟退後避开他伸来的手,但笑不语。
崔铭旭还在等,脸上笑得开怀,眼睛不由自主往那扇紧紧合上的房门上瞧。他在房中听玉飘飘唱曲,听她唱到:“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房门“谑──”地被打开,那个穿得好似一大颗红樱桃的老鸨带了黑压压一群龟奴丫鬟站在门口:“公子,有您一封信。”
“哦?有劳嬷嬷。”崔铭旭懒洋洋地伸出手来接,“可是崔府?”
“不是。”门边的女人卖著关子,“您是聪明人,看了就明白了。”
信是宁怀璟差人送来的,内里的信纸却是他大哥写给宁怀璟的父亲忠靖侯的。崔铭旭疑惑,忙匆匆往下读。寥寥几句,仿佛数九寒天一桶冰水当头浇下,透心的冰凉。
他大哥在信上说,崔铭旭顽劣不堪,败坏家风,且屡教不改。至此崔家与他两不拖欠,再无瓜葛。
崔铭旭懵了,他大哥居然真的把他赶出了门?怎麽会?怎麽能这样?他……他刚想好再过两天就回去,他大哥还指著他一举中第为崔家光耀门楣呢,怎麽能够……似乎还在梦里,浑身无力,云里雾里中,什麽都看不真切,什麽都不像是现实,怔怔地看著面前一扭一扭走到他面前的女子。由不得他发问,血盆大口已经滔滔不绝说开了:“崔小公子啊,不,现在只能叫崔公子了。你大哥不只写信给了忠靖侯,还有忠义侯、忠烈伯、忠远大将军、织锦堂的江家、聚宝斋的秦家、得月楼的沈家……能和崔家搭上话的人家他都通知了,您呐,也别赶回去问了,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得了。全京城都知道了,你大哥就差没在城门边上贴个皇榜了。我看呐,再过个把月,这天下就没人不知道了。都说您是为了我们家飘飘,到底是不是啊?啧啧,看不出来,您还是一情种啊!难得、难得!对了,对了,嬷嬷不是专程来和你说这个的。”
女人手里的东西一闪一闪,是个精致的金算盘,粗壮的手指把算珠子拨得“啪啪”响:“我说,崔公子,这两天您在这里吃吃喝喝的帐是不是该结一结了?”
这才是她的真正来意:“要是放到从前,嬷嬷也不是这麽不通情理,你才刚遭了难就来落井下石。你也知道,我春风嬷嬷要是不仗义,这京城里就找不出第二个仗义的了。可我也没法子呀,托了你崔公子的福,我这儿才刚收拾过。哎哟,这钱花得……跟流水似的。我这楼上楼下少说也有百来号人,都张著嘴光等我一个,我能有什麽法子?你是读书人,最是明理,也是聪明人,你看……”
袖子里还有上回宁怀璟留下的钱袋,沈甸甸地拉著他整个人都往前倾。满眼都是红,鲜红得仿佛滴血的鬓花,鲜红的、不断开阖的嘴,鲜红的、刺得眼睛都睁不开的纱裙。双脚站不住了,要倒进这片红里。雪白的信纸从指间飘落,他大哥,他那个才学绝不如他的大哥,寥寥几句打得他措手不及,一败涂地。
她还在说,不停地说,唾沫星子四溅,混合著算珠被拨动的声响。耳边还回荡著玉飘飘的歌声“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宁怀璟说“以防万一”,他大哥粗著脖子大吼“除非你有本事再不做崔家的子孙!”,他是怎麽答的?想想,再想想,乱糟糟的心里蹦出个落地有声的声音:
“不做就不做,你当我稀罕!”
那时候,这袖子可甩得真豪气,真利落啊。
他睁大双眼,愣愣地看著精巧的算盘被肥硕的手掌拍到桌子上,震翻了夜光杯中他还未入口的酒:“公子,结帐。”
春风得意楼里春风得意的春风嬷嬷穿得好似一颗大樱桃,初夏时节,滚到门槛边上,被他大侄子一脚踩烂的那颗。
崔铭旭站在春风得意楼前,思绪太茫然,居然跳出这麽个想法。想笑,想从这场荒诞的梦里笑醒。彼时,华灯初上,歌舞方起,离天明还有很久很久。
第七章
来来往往的人潮把自己团团裹住,每个人的脸上或多或少都带著表情,人人都有自己的去向和目标,只有他漫无目的四处游走。有精神抖擞的小贩凑上来叫卖:“肉包,皮薄馅大的肉包,公子您来一个?”
有锦衣的公子和同伴大笑著同他擦肩而过,前呼後拥,还未跨进酒楼就把钱袋子摇得“叮当”直响:“有什麽好酒好菜还不快端上来!”
还有一个算命的瞎子,执著“铁口直断”的幌子,喋喋不休地跟了他几条街:“公子你印堂发黑,近日恐有大灾啊……”
崔铭旭紧抿著嘴一言不发,他却不依不饶,伸直手摸摸索索地跟在他身後一个劲劝说:“算一卦吧,老朽替您消灾解难。”
脚步加快,在人群里左躲右闪想要摆脱他的纠缠。算什麽卦,消什麽灾!他是赌气出走,身上能有多少钱两?春风得意楼里那只烂樱桃的五根手指在算盘“劈劈啪啪”一阵飞舞,宁怀璟送他的那袋银子险些就要不够,她还能笑得一脸慈光普照:“咱是熟人,嬷嬷拿你当自己人……”
好似害得他差点连身上这身衣裳都要脱下抵债,还是他崔铭旭占了她便宜似的。
他从前在春风得意楼里见过那些因为没钱付花银而被赶出门的人,打扮得好似妖婆一般的老鸨挥著美人扇在门前骂的三条街外也能听得清楚,那时,他就在楼上,与宁怀璟、徐客秋一同笑得前俯後仰。都说风水轮流转,原来是真的,现在终於轮到他也来尝尝这受人耻笑的滋味,狼狈好似丧家犬,走在街上都不敢看四周,生怕看到旁人的指指点点,更怕那些窃窃私语钻进自己的耳朵里。
步伐不由自主地迈得更大,离开这里,远离人群,才不要看到这些表面同情实则居心叵测的面孔。
袖子却被揪住,让他不得不缓下逃离的脚步,不耐和烦躁冲口而出:“跟你说过了,不算!本公子祸事都缠上身了,你能有什麽法子?”
扭过头却看到一张笑得纯真的脸,一双眸子在黑夜的灯火下熠熠闪光:“崔兄,你也出来逛?”
是齐嘉。算命的瞎子早已去纠缠别的路人。
满腔的怒气被针扎了一下般颓唐地泄了下去,在那张笑脸下他总是会变得有些莫名,此时更甚,头颅僵硬地低下,声音连崔铭旭自己都听不清:“是……是啊。出来逛逛,随性逛逛。”
“哦,我也是。”他笑得更欢,昏暗的夜色下也能看到两颗白白的虎牙。
崔铭旭什麽都不再说,继续随著汹涌的人群往前走。
行过崔府门前,他逃难似地把头扭向另一边,袖子还被齐嘉揪著,镇压著他胸中澎湃激荡的情绪,否则他定要失态地冲开人群去把那扇朱红的大门一脚踹开。为什麽是齐嘉?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埋怨,为什麽现在跟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宁怀璟、徐客秋、江晚樵中的任何一个?这个没心没肺没眼力界的小傻子又要傻乎乎地问出什麽问题让他难堪?他怕他追问他为什麽到了家门口却不进去,他要怎麽答,又要怎麽应对他的追问?昔日故交中的哪一个看到他而今的潦倒他都不在乎,可为什麽是齐嘉?居然连齐嘉都要来看他笑话吗?郁闷到了能升起恨意的地步。
屏住呼吸等著他出声,耳边“嗡嗡”一片嘈杂,惟独没有齐嘉一贯的絮絮叨叨的说话声。这一路他都太安静,除了始终牵著他的衣袖,他竟然没有来打扰他。这个样子……很异常。
前方的人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齐嘉习惯性地被他拖著走,一头撞上了崔铭旭:“崔兄?”
转过身与他相视而立,崔铭旭的目光牢牢地锁著他充满疑惑的脸:“你知道了对不对?”
就像春风嬷嬷所说,全京城都知道崔家小公子再不是崔家子弟,没道理这傻子傻到连崔小公子就是崔铭旭都不知道。
齐嘉先是愣怔,然後点头,一双眼睛还是直直地看著他,同样小心地观察著崔铭旭的脸色。
“那你怎麽不笑我?”
“有什麽好笑的?”
他歪著头问得理所当然,崔铭旭倒抽一口气反而答不上来。有什麽东西一点一点落到他凉透的心上,胸膛中涌起另一股情潮,堵得喉头发紧,怪异的感觉,他从未体验过:“那、那你跟著我干什麽?”
“我……那个……”齐嘉一直看著他的眼睛习惯性地往地上瞟,“陛下让我……不是……就是……有个折子陛下让我看,我弄不明白,可我出门的时候把折子放家里了,所以要劳烦崔兄跟我走一趟。”
终於磕磕巴巴地把话说完,齐嘉长舒一口气,一言一行也完完全全地落在了崔铭旭眼里。这样破绽百出的话他也能说出口,真不知他是怎麽在官场里打滚到现在。
崔铭旭身边从来不缺陪伴玩笑的人,喝酒看戏斗鸟观花,崔小公子挥手一招,半个京城的人都要急吼吼地赶来。却没想到,落难之际,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边的却是这个齐嘉,始料未及。他给过他什麽好麽?别说是因为他曾经救了他一命,他的救命恩人应该是玉飘飘,是崔府的家丁,甚至於是於心不忍的徐客秋,怎麽也轮不到他。崔铭旭不过把他当个消遣而已,江晚樵待他都比他好,哪里值得他在这个时候来拉他崔铭旭一把?真是……
说不清心里是什麽感觉,心口紧缩,胸膛中涌起的酸涩一股脑冲上眼眶,眼睛不得不睁大再睁大,仰头努力去看墨黑的夜空,把天边稀疏的星子数了一遍又一遍,崔铭旭才敢重新把目光勉强地调回到齐嘉身上。袖子还被他扯在手里,他的神情依旧是怯懦又畏惧,仿佛打定主意要把他的衣袖看出两个窟窿来。
“傻子。”不值得的。
齐嘉抬起头,嘴唇紧紧地抿起,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笨,但是我不傻。”
墨瞳,红唇,暮色茫茫,夜市灯火璀璨。一刹那间,哭笑不得。一刹那间,心魂俱乱。
皇城座北朝南,大富大贵之家故而聚居於城北,不少朝中高官也大都在皇城外不远处居住。